1
今天是你余生的第一天。
一一中央公园一条长椅上的无名氏铭文这是一月的一个早晨,在纽约湾,白天战胜黑夜的时分……
我们在极高的空中,在向北流动的云间飞越埃利斯岛和自由女神像。
天气寒冷。暴风雪使整座城市陷人瘫痪。
突然,一只银白色的鸟冲破云层,箭一般地朝着摩天楼构成的天际线俯冲下去。它无视滚滚云团,被一种神秘力量引向曼哈顿的北部;它一边激动地低声鸣叫,一边以令人惊愕的速度飞过格林威治村、时代广场和上西区,最后落在一个公共花园入口的栅栏门上。
我们在晨曦公园的尽头,紧邻哥伦比亚大学。
过不了一分钟,街区中一幢小楼的顶层将亮起灯光。
此时一个年轻的法国女人——朱丽叶·博蒙——享受着最后三秒的酣眠。
6 :59:576 :59:586 :59:597 :OO:OO
铃声响起.朱丽叶朝着床头柜随意伸出一只胳膊,把闹钟抛到地上,立即止住了可怕的蜂鸣。
她揉着眼睛钻出羽绒被,一只脚踩到锃亮的地板上,试探着走了几步,随后双脚绊在地毯里,地毯滑出了打蜡的板条。生气的她迅速地站起来,抓起她讨厌而又不得不戴的近视眼镜,因为她一向受不了隐形眼镜。
在楼梯上,从旧货店淘来的一组不成套的小镜子映出她的身影:二十八岁的年轻女人,半长的头发,调皮的目光。她对着镜子做了个赌气的鬼脸,然后匆匆理顺几缕淘气的金发,试图让发型像点样子。V 字领的T 恤衫和花边小内裤让她看起来性感、顽皮。但这赏心悦目的场面没有延续。朱丽叶裹上一床厚厚的苏格兰毛毯,把尚温的热水袋贴到肚子上。供暖系统向来不是这套房子的强项,她与室友科莱恩合租这套房子已经三年了。
我们交的可是两千美元的月租啊! 她叹道。
她就这样裹着毛毯双脚跳着下了楼,然后用胯部一下顶开厨房的门。
一旁窥伺的滚圆虎皮猫一下子跳到她怀里,然后爬上肩膀,差点抓伤她的脖子。
“让一卡米耶,呆在那儿! ”她喊道,并把猫放回地上。
大公猫“喵”地叫了一声以示不满,然后回到自己的窝里缩成一团。
这时朱丽叶把水锅放到炉子上并打开了收音机:……近四十八小时,使华盛顿和费城陷于瘫痪的强暴风雪继续向我国东北方向移动,现已影响到纽约和波士顿。
曼哈顿今晨在厚厚的雪下醒来。大雪导致交通瘫痪,并使城市运转减缓。
空中交通将深受恶劣天气的影响:肯尼迪国际机场和拉瓜迪亚机场发出的航班均被取消或者推迟。
道路状况同样十分糟糕。当局建议尽可能避免驾车出行。
地铁的运行应该正常,但是公共汽车会受到影响。美国铁路客运公司宣布将减少车次。而且自七年以来,城市的各个博物馆首次关闭,此外还有动物园和主要的历史古迹。
这场暴风雪是由来自墨西哥湾的一个湿润气团和来自加拿大的一个冷气团相遇造成的。日间,暴风雪将向新英格兰方向移动。
我们建议您尽量小心。
这里是曼哈顿101 .4 ,您的广播电台。
曼哈顿101 .4 。给我十分钟,给您全世界……
朱丽叶听着这段新闻打了一个寒战。赶快,来点什么东西暖和一下。
她在壁橱里找:没有速溶咖啡,没有茶叶。她只好难为情地到洗碗槽里取回科莱思前夜用过的茶叶袋。
仍迷糊着的她坐到窗台上,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城市。
年轻的法国女人满怀伤感,因为她知道,周末之前她将离开曼哈顿。
做出这个决定并非易事,但是在显而易见的事实面前只能认输:尽管朱丽叶爱纽约,但纽约却不爱朱丽叶。她在这座城市没有实现过任何希望和梦想。
她中学毕业后,先后在索尔邦大学读了文学预修班和研究生课程,同时在大学的戏剧俱乐部里参加演出。然后她被佛罗朗戏剧电影学院录取,并且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那段时间里她串演过一些角色,拍过两三个广告,在几部电视剧里当过群众演员。但是她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
于是渐渐减少了奢望,在超级市场或者企业的聚会中表演,在生日庆祝会上演戏,在欧洲迪斯尼乐园扮维尼熊。
前途似乎布满阴霾,可是她没有气馁。她知难而上,一步跳到了美国。
满恼子的好莱坞梦,满怀憧憬地以只求膳食而无工资的大学生身份登陆大苹果(纽约的别称)。人们不是说:夺纽约者夺天下吗? 在第一年,看孩子的工作让她有时间提高英语水平,改掉口音兼听戏剧艺术的课程。但每一次试镜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只能在小剧场、沙龙、或者堂区的礼堂里演出实验戏剧,或者在先锋派戏剧中饰演小角色。
此后,她为了生计先后干过各种杂活儿:一家小超市里的兼职收银员、阿姆斯特丹大道上一个龌龊旅馆的女佣,一个咖啡店的服务员……
一个月前她决定回法国。科莱恩即将搬出公寓去和她的男友共同生活。可是朱丽叶既没有勇气也不愿意再找一个室友。是承认失败的时候了。她赌了一把,赌输了。她向来无视清规戒律,一直自以为聪明过人。可如今她感觉自己彻底地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东西南北。此外她的所有积蓄已经告罄,签证早就过期,这使她成为一名非法滞留的外国人。
如果天气不成问题,她返回巴黎的飞机后天起飞。
起来吧,宝贝。别再抱怨你的命运了! 她狠了狠心爬起来,然后朝着浴室挪去。她扔掉毛毯,脱下内衣,跳进淋浴间。
“啊啊啊……”她尖叫起来,皮肤上淌着刺骨的冷水。
科莱恩先洗了澡,一滴热水都不剩了。
不太够意思,朱丽叶想。
洗冷水澡真是一场折磨,但因为她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她又急着为自己的女伴开脱:科莱恩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律师的学习,今天去市里一家著名的事务所应聘。
朱丽叶不是一个自恋的人,然而今天早晨她在镜子前还是多呆了一些时间。一个问题越发频繁地困扰着她:我还年轻吗? 她刚满二十八岁。她当然还年轻,然而也不得不承认,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二十岁时的模样了。
她一边吹着头发,一边贴近镜子细看自己的面孔,发现了眼角上的一些细小皱纹。
演员的职业对男人都已相当苛刻,对女人就更加挑剔:大家对女人身上的缺陷毫不宽容,而这样的缺陷在男人身上却被看作是魅力和个性的特征。
她对这事儿总是忿忿不平。
她朝后退了~步。她的乳房依然漂亮,可是或已不像两年前那样坚挺了。
不,你在胡思乱想。
朱丽叶一贯拒绝别人对她的身体进行什么“调整”:为她的微笑注射胶原物质,用肉毒杆菌消除额头的皱纹,垫高腮部,做一个小酒窝或者给自己弄个全新的胸……活该她这样天真。但是她希望让人接受本真的她:自然、敏感、好幻想。
问题是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信。她不得不渐渐放弃成为戏剧演员、体验一次真正的爱情故事的希望。三年前她还认为一切都有可能。她可以成为朱丽亚·罗伯茨或者朱丽叶·比诺什。然后,岁月消磨着她。所有的钱都用在房租上。她很久没有给自己添一条裙子了,还常以盒装饺子和白煮面条果腹。
她既没有成为朱丽亚·罗伯茨,也没有成为朱丽叶·比诺什。她为了每小时五美元的报酬在一家咖啡馆端牛奶咖啡。这还不够付房租,她得在周末打第二份工。
她继续默默地对着镜子发问:我还有吸引力吗? 我还能挑起情欲吗? 也许有,她想,但是还能继续多久呢? 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权作为对自己的告诫:“总有一天,用不了多久,就再没有男人回头看你了……”
可现在。如果你不想迟到,赶快穿衣服。
她穿上一件紧身衣、两双袜子,然后是一条黑色牛仔裤、一件条纹衬衫、一件粗网眼毛背心、一件带流苏的羊毛衫。
她的目光盯住挂钟,惊恐于时间已经晚了。最好是别再磨蹭了:她的老板可不随和,尽管这是她最后一天工作,恶劣的天气也不是借口。
她跑下楼梯,戴上挂在衣帽架上的帽子和彩色披巾,然后关上身后的门,并提防别夹着猫的脑袋,鲁莽的让一卡米耶伸长脖子,被夜里降下的厚雪吸引了。
朱丽叶一出门就被一股冷风噎了一口。她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纽约。
短短几个小时曼哈顿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滑雪场。积雪让大都市的街道变得有些森然,也使得交通非常棘手。便道和十字路口上已经形成雪堆。
平时喧闹堵塞的街道上只剩下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几辆黄色的出租车和几个配着滑雪板的行人。
朱丽叶一时间找回了童年的气氛,仰起头用嘴去捕捉雪花。她差一点摔了跟头,赶忙抬起胳膊保持平衡。好在地铁车站不远。只要小心,不要打滑……
太晚了,话未出口她就摔倒,来了一个嘴啃泥。
两个大学生从她身边走过,不但没有扶她站起来反而还讥笑她。朱丽叶感觉受到了侮辱,突然想哭一场。
毫无疑问,这一天出师不利。
2
我们仍相互交融。
她半活,我半死。
——维克多·雨果
在几公里外,稍偏南一点,一辆四驱路虎的巨大身影穿过布鲁克林山墓地的空旷停车场。
在挡风玻璃的右角,一张塑封卡片透露出驾车人的身份和职业:
萨姆·盖洛韦医生
圣·马太医院
纽约市
汽车在入口旁停下来。下车的男人也就三十岁。他那结实的身躯、单排扣大衣、剪裁合体的西装,透露出稳重、优雅的气派,但是他那古怪的目光——一只蓝眼睛,一只绿眼睛——却罩着一丝忧郁。
严寒刺骨。萨姆·盖洛韦系紧围脖,为了暖手朝手上哈着气。他踏着积雪朝大门走去。每天的这个钟点墓地的栅栏门都还没有打开。但是去年萨姆给墓地捐助了一笔维修费,这让他有了一把自己的钥匙。
一年来,他每周来这里一次,都是在早晨去医院上班之前。一个已成习惯的仪式。
和她再呆一会儿的惟一方式……
萨姆打开小铁栅栏门——通常是供内部工作人员出入的门——打开照明系统,然后就信步穿过无需辨认的小径。
这是一个宽阔的墓地,地形起伏,很像是公园。夏天有许多人来这里散步,徜徉在密林和浓荫掩映的道路间。但是今天早晨,除了静静飘落的雪花外,没有任何鸟语,也没有任何生息扰乱周围的宁静。
走过三百米,萨姆来到妻子的墓前。
雪已经完全掩盖了玫瑰色的大理石墓碑。萨姆用大衣的袖子拂掉墓碑上半部的积雪,铭文随之展现:
费德丽卡·盖洛韦
(1974 —2004)
长眠在主的安宁中
下面是一位三十岁妇女的黑白照片。她的棕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目光躲避着镜头。
捕捉不到了。
“你好,”他温柔地说,“今天早晨凉飕飕的,是不是? ”
她去世后的一年来,萨姆仍继续与费德丽卡交谈,就像她还活着。
然而,萨姆·盖洛韦完全不像是一个幻想者。他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存在什么假定的来世。说实话,萨姆除了医学之外,就没有什么相信的东西了。他在众人眼里是一位出色的儿科医生,表现出对患者的一种深切同情。尽管年轻却已在医学杂志上发表了大量文章,临床教学主任医师的职级刚刚期满就接到权威机构的邀请。
萨姆的专长是精神病学,反弹性,其依据的原理是:即使被最悲惨的事情压垮的人也可以不屈从厄运,找到重振的力量。他的部分工作就是治疗因为疾病、暴力侵犯、强奸、某位亲人的早逝……而遭受严重精神创伤的儿童。
尽管萨姆很擅长帮助患者摆脱困境,他却不能把他给患者的忠告应用在自己身上。妻子一年前的离去使他一蹶不振。
他与费德丽卡的故事是复杂的。他们相识于少年时代,两个人都是在贝德福德一斯泰夫森特区长大的。这是布鲁克林一个声名狼藉的街区,以可卡因贩子和高凶杀率闻名。
费德丽卡的双亲都是哥伦比亚人,他们在费德丽卡六岁时逃离了麦德林的街巷,却不知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到美国刚一年,她父亲就在街区的两个敌对团伙的枪战中吃了一颗流弹。费德丽卡只能与渐为酒精、疾病和毒品所困的母亲相伴。
她就读于一所破烂不堪的学校,学校周围是垃圾和烧焦了的汽车残骸。
剑拔弩张的环境令人窒息,毒品贩子总是在街角窥伺。
她十一岁的时候,也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在布什威克大道一家龌龊的可卡因屋倒卖毒品。因为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布鲁克林,因为这是帮母亲找到所需毒品的惟一方法。另外,她也是从母亲那里学到毒品交易的基本原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在中学里遇到两个比她稍小.看起来与众不同的男孩:萨姆·盖洛韦和谢克·鲍威尔。萨姆手里总拿着一本书,他是班里的智者,一个由祖母养大的孤独男孩。他也是学校里惟一一名“白人”,在这块非洲裔美国人居多的地区,这也给他招来不少敌意。
谢克是个大力士。他十六岁时就和街区的大多数成年人一样高大和健壮了。但是他的流氓外表下隐藏着真正的同情心。
三个人为了在疯狂的环境中生存而联合在一起。他们的互助和友谊建立在相互取长补短的基础上,每个人都多亏了另外两个人才找到自己的平衡点。哥伦比亚女孩的心灵,白人男孩的智慧,黑人男孩的力量。
他们在成长中一直尽可能地远离街区的漩涡。他们已经看够了毒品对亲友的摧残,以至于永远都不想沾那东西。
萨姆和费德丽卡想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离开这座人渣堆:那里的人命悬一线。生存的危机无处不在,使人们无法对生活有什么长远打算。他们没有真正的志向,因为周围的人都没有。
然而,两人都出乎意料地借机摆脱出来。成了医生的萨姆把童年的女朋友带上了自己的路,也几乎自然而然地就娶了她。
大片大片稠密的雪花继续飘落在墓地上。萨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的照片。照片上的费德丽卡用一缕长发把头发挽成一个髻。她穿着梳头时总是穿着的那件围裙。这是萨姆拍的照片。照片有点模糊。这很正常.因为费德丽卡从来不让别人给她照相。
医院里没有人知道萨姆的身世,他也从来不谈。即使在和费德丽卡共同生活的时候,他也很少回首他们离开的那个世界。应该说,交流的确不是他妻子的第一特长。为了免受童年的卑劣的伤害,她很早就凭借绘画为自己构筑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世界。一道很厚的保护层;即使离开贝德一斯泰很久,她也没有真正放松警惕。随着时间的流逝.萨姆琢磨他已经成功地把她“治愈”了,就像他治愈了许多病人一样。但是事情却没有这样发展。在去世前的几个月.费德丽卡越发频繁地躲进她的绘画世界.沉默的世界。
而她与萨姆也更加疏远了。
直到那个悲惨的夜晚.年轻医生打开家门时发现妻子已决心离开再也无法忍受的人世。
萨姆骤然遁入到一种麻木的状态中。费德丽卡从未向他透露过就此了结的信号。他甚至回忆起,她在最后的那段日子似乎更加平静了。他现在明白了,那只是因为她已经做出决定,从某些方面说她已经投身于这一命运的归宿,就像投身于解脱一般。
萨姆已经度过了各个阶段:绝望、羞愧、反抗……他至今没有一天不在自问:哪些事情是我本应该做但是没有做的呢? 折磨他的负罪感阻止了他的自杀。可是他想都没想过“重新生活”。他还戴着结婚戒指,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且经常连续几个晚上留在医院里。
有些时候他对费德丽卡怀有一种愤恨,责备她没给别人留下什么寄托就走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他可能永远无从知道导致她做出这一既独特又私密的举动的原因。但是事情就是如此。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但是他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然,他内心里知道妻子一直没有摆脱掉童年的阴影。在她的头脑里,她一直生活在贝德一斯泰的廉租住宅区里,周围是暴力、恐惧和敲碎可卡因药瓶的声音。
某些伤口既不能复原,也不能治愈。他只得接受这点,尽管他每天都对病人信誓旦旦地说相反的话。
在墓地的深处,一棵老树在雪的重压下折断了。
萨姆点起一支香烟。就像每个星期一样.对妻子讲述近几天发生的大事。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说话。他只是呆在那里.和她在一起.任凭挥之不去的回忆涌上心头。严寒把他的脸冻僵了。周围飞舞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刚长出来的胡子上。他很好。他和她在一起。
有时,几轮值班过后,精疲力竭的他会在夜里产生一种古怪的幻觉。他似乎听见费德丽卡的说话声。并隐约看见她出现在房间,或者在医院走廊的拐角处。他确定这不是真的。但是他对此也很满足,这仿佛是与她相守的一种方式。
天太冷了,萨姆决定回到车上。但是刚走几步,他又突然原路返回。
“你知道,我早就想对你说件事,费德丽卡……”
他的嗓音嘶哑。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的事……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还不肯定要不要继续这个告白……
对爱人就一定要说出一切吗? 他并不这样认为。然而,他还是继续着。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因为……假如你在天有灵,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他从未像今天早晨这样感觉到妻子的在场。或许是因为四周非现实的景色——让他觉得身处云端的这片洁白。
于是他一口气说了很长时间,并最终对她吐露了这些年让他心碎的事情。
不是一个奸夫的告白,不是夫妻间的问题,不是钱的麻烦事。而是别的事情。
严重得多的事情。
说完之后,他觉得心力交瘁,筋疲力尽。
他临走前又鼓起勇气低声说:“我只是希望你仍然爱我……”
3
拯救某人的生命就如同恋爱,没有更好的灵丹妙药了。在随后这段日子里,你在街上看到的一切都面貌一新。你自认为变得不朽,就像你拯救的是你自己的生命。
——马丁·斯柯席斯电影《穿梭鬼门关》
圣·马太医院。十七时十五分
萨姆一如往日,把这两间病房排在最后检查。他总是把这两位患者放在最后,或许是因为他们是他的老病号了,尽管他没有真正承认,其实已把他们当作自己家里人了。
他轻轻地推开儿童肿瘤科403 号病室的房门。
“晚上好,安吉拉。”
“晚上好,盖洛韦大夫。”
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消瘦、苍白,盘腿坐在房间的惟一一张床上。一台颜色刺目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
安吉拉用嘲弄的口气给他讲述白天的情况。她常常严阵以待,拒绝任何形式的怜悯.也拒绝人们关心她的疾病。她没有真正的家庭。她一出生就被遗弃在新泽西的一个小城的产院里。她是个反叛、离群的孩子,被人像皮球一样从福利院踢到收容所。萨姆花了很长时间才取得她的信任。因为她已经屡次入院,他有时就让她去安慰要做检查或手术的更小的孩子。
萨姆像每次看见她笑时一样,觉得很难想象癌细胞正扩散到她的血液里。
小姑娘事实上患了一种严重的白血病。她已经接受过两次骨髓移植,每一次都出现了排斥反应。
“你考虑过我对你说的事吗? ”
“关于新的手术吗? ”
“是的。”
病情已经发展到如果不再尝试移植,癌细胞就将侵入到肝脏、脾脏,安吉拉就会死去的地步。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医生。还得再做一次化疗吗? ”
“是的,很不幸。另外还得再次把你转到无菌病房里。”
萨姆的一些同事认为不应该继续治疗了,最好的方法或许是让安吉拉平静地度过余生。她的肌体组织已经非常虚弱以致于新手术的成功率超不过百分之五。但是萨姆对她太投入了,以致于不希望失去她。
即使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试试,他想。
“我还要考虑一下,大夫。”
“当然。不着急。决定权在你。”
必须慢慢来。安吉拉勇敢但不坚强。
萨姆察看了白天的医疗记录卡并在上面签了字。他正要离开的时候,安吉拉叫住了他。
“等一下,医生。”
“什么事? ”
小姑娘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启动了打印机,打印出一幅奇怪的图画。萨姆曾鼓励她从事各种各样的艺术活动以便与疾病保持距离,一段时间以来,绘画缓解了安吉拉日常的忧愁。
她仔细地看她的作品,满意后把它递给萨姆。
“给你,我为你画的。”
他拿过画,惊奇地端详着。填满画纸的紫红色和赭石色的巨大漩涡让他想起费德丽卡的画作。就他所知,这是安吉拉第一次画有些抽象的东西。
他正要问画的是什么,又想起他的妻子讨厌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就改变了主意。
“谢谢,我把它挂在我的办公室里。”
他把画折起来放到大褂的口袋里。他知道她不喜欢人家的恭维所以就不说什么了。
“好好睡觉,”他只说了这句话就朝门外走去。
“我要死了,是不是? ”
他一下子在门口停住朝她转过身。安吉拉又问:“如果不给我做这个该死的移植,我就要死了吗? ”
他慢慢地朝她走过去并在床边坐下来。她看着他,目光里混合着蛮横和脆弱,而他也十分清楚,在她那挑战的神情后面隐藏着巨大的焦虑。
“是的,的确是这样,你有死的危险。”他承认道。
他停了几秒钟后又说:“但这不会发生。”
然后又说:“我向你保证。”
第五大道上的星巴克咖啡馆,十六时五十九分“请拿大杯牛奶咖啡,一块越橘松饼。”
“请稍等。”
朱丽叶一边给顾客拿食品,一边看着窗外:尽管雪从上午起就已经停了.但是寒冷和大风依然让城市处于麻木状态。
“给您。”
“谢谢。”
她瞟了一眼咖啡馆墙上的挂钟:再过一分钟她就下班了。
“一杯加奶的蒸馏咖啡、一瓶‘依云’矿泉水。”
“请稍等。”
最后一位顾客,最后一个工作日,两天后,再见啦纽约。
她把饮料递给一位无可挑剔的办公室女郎,那人没有道谢转身就走了。
每当朱丽叶在咖啡馆,在街上与这些纽约女人相遇的时候,她都好奇而嫉妒地看着她们。怎么能够抵御这些女人呢,她们有高大而苗条的身材,穿得像时装杂志里的模特,而且通晓所有法律法规? 她想到:她们拥有我所没有的一切,出类拔萃,健美的身材,自信……她们懂得镇定自若地说话,突出自己的长处,主导……
特别是,她们是有经济保障的人士,换句话说,她们有一份好工作以及相应的收入。
她走进更衣室,脱下工作服,然后回到咖啡馆的大厅;她有些失望,没有一个雇员在她临行前对她说句祝福的话。
她朝吧台那边打了一个手势,可人家的回答懒洋洋的。总是这种被忽视的感觉。
她最后一次穿过长长的大厅。就在她准备离去的时候,人口附近的一个声音用法语招呼她:“小姐! ”
朱丽叶抬头望去,一位头发花白,胡子仔细修剪过的男人坐在窗边的桌子前。尽管他已经上了年纪,但是他的外表仍透着一种威严。他的宽肩膀,高身量使得咖啡馆的桌椅成了儿童积木。年轻的法国女人认识这位顾客。
他常来这里,尤其是在夜深之时。当主管不在的时候,朱丽叶甚至好几次允许客人把他的黑背毛狗带进来。狗有个奇怪的名字:库乔(美国畅销书作家斯蒂芬·金的一部同名小说中狗的名字)。
“朱丽叶,我是来与您告别的。我想我知道您很快就要回法国了。”
“您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我听说了。”他只是这样说。
男人令她放心同时也令她害怕。这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我自作主张给您要了一杯热苹果酒。”他指着面前的一个高脚酒杯说。
朱丽叶还在发愣,因为这个男人似乎很了解她,可是她过去从来没有真正同他说过话。她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一本被翻开的书。
“您坐一会儿。”他提议。
她犹豫着,鼓足勇气看着他,但是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的敌意,只有深深的人性和极度疲倦的混合物,还有她难以描述的一股激情。
最后,她决定坐在他的对面,并喝了一口苹果酒。
男人知道这位年轻法国女人的活泼外表下隐藏着脆弱和优柔。
他真的不愿意惊吓她,可是他没有时间。他的生活错综复杂。他的劳动时间很长而他的任务并不总是令人愉快。于是,他直接切入正题。
“与您想的相反,您的人生并不失败……”
“为什么对我说这话? ”
“因为您每天早晨对着镜子都这么说。”
大吃一惊的朱丽叶明显地朝后退了一下。
“您怎么知道……? ”
但是男人没有让她说下去。
“这座城市非常冷酷。”他接着说。
“的确是。”朱丽叶同意,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人们尽管孤独却在相互倾轧。
“就是这样。”他摊开双臂回答说,“世界就像它本来的样子,而不像我们希望的那个样子:只是一个好人有好报的世界……”
男人停了几分钟后继续说:“但是您.朱丽叶.您是好人。有一天我还看见您给一位明摆着付不起钱的颐客服务……”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朱丽叶耸耸肩,反驳说。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同时也很了不起。没有什么是永远无足轻重的,可是我们并不总能正确领会自己行为的影响力。”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番话? ”
“因为您在走之前必须意识到这点。”
“在回法国之前? ”
“朱丽叶,多保重。”他说着站起身,并没有真正回答提问。
“等等! ”她喊起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绝对应该拦住他。她在后面追着,遗憾的是男人已经出了咖啡馆。
转门附近有些没有清除的融雪,朱丽叶今天第三次滑跤。她朝后仰倒.勉强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胳膊,那人端着盘子正在找座位。遗憾的是,她把那个男人也一起拽倒了。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衣服溅上了热咖啡。
瞧,这就是我! 只干蠢事的家伙,总希望有奥黛丽·赫本的优雅,可总是摔倒在阴沟边。
羞红了脸的她赶快站起来,礼貌地对客人道歉——狂怒的客人已经威胁要控告她——并冲出门外。
街上,曼哈顿已经恢复了惯有的疯狂。城市恢复拥挤,紧张起来。就在咖啡馆门前,扫雪车的噪音与车流的嗡嗡声混在一起。朱丽叶抓起她的眼镜,顺着北边,然后顺着老城方向张望。
但是男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与此同时,萨姆乘医院的电梯又上了四层楼来到808 病室前。
“晚上好,伦纳德。”
“请进,大夫。”
萨姆今晚最后看望的人确切说并不是他负责的病人。伦纳德·麦奎因是圣·马太医院资格最老的病号之一。去年夏季萨姆在一个夜班与他相遇。老麦奎因失眠到医院的楼顶平台乘凉,同时也偷着抽支香烟。这当然是明令禁止的事。再加上麦奎因患的是晚期肺癌。当萨姆在楼顶见到他的时候,识趣地未像训顽童一样训斥老头。他只是坐到他的身边,在夜晚的凉风中两个人讨论了好一会儿。此后萨姆经常过来了解伦纳德的情况,两个男人保持着相互的敬重。
“今天感觉怎么样? ”
麦奎因在床上欠了欠身放肆地说:“大夫.你懂什么呀? 人只有死到临头,才会这样生机勃勃。”
“伦纳德,你还没到这一步呢。”
“大夫,别操心了,我很清楚我快走到头了。”
就像要证明他言之有据,他长时间地咳嗽起来,这是病情恶化的征兆。
萨姆扶他坐上一把轮椅,把他推到窗前。
麦奎因的咳嗽停了下来。他就像个精神恍惚的人端详着延伸在脚下的城市:医院位于东河边上,由大理石、玻璃、钢铁建造的联合国大厦就矗立在眼前。
“大夫.您还是独身吗? ”
“还是鳏夫.伦纳德,这不是一回事。”
“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和女人上床。我相信这会让你好受一些。在你这个年纪.那玩意儿老不用可不好,如果你知道我所说的是什么……”
萨姆忍不住微笑起来。
“其实.我认为没必要对我讲得一清二楚。””大夫.此话当真.你的生活中需要一个人。”
萨姆叹了一口气。
“现在还太早。对费德丽卡的回忆……”
但是麦奎因打断了他的话:“大夫,恕我直言,你那些关于费德丽卡的话让我听腻了。我结过三次婚,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一生中真心地爱过一次,你就完全有机会再爱。”
“我不知道……”
老人指着窗下躁动的城市说:“别对我说在曼哈顿成千上万的人中就没有一个像你妻子那样值得深爱的人。”
“我认为没这么简单,伦纳德。”
“我吗,我认为是你自己把这一切复杂化了,大夫。如果我是你的岁数,我可不把晚上的时间用来和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聊天。”
“正因为这样,我得走了。”
“大夫,走之前我有件东西给你。”他在兜里翻着,掏出一串钥匙递给萨姆:“如果你愿意,哪天到我家去。我的地窖里装满了名酒,而我却蠢得没去喝,想等什么特别的日子。”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人有的时候真蠢。”
“你知道,我量不大……”
“注意,这可不是家常货,”麦奎因骄傲地说,“我说的是标有酿造年份的法国酒,很值钱。加利福尼亚的或者南美的酒根本没法比。为我的健康干杯,这才让我由衷地高兴。向我保证你会这样做。”
“我保证。”萨姆微笑地说。
麦奎因扔出钥匙.萨姆凌空抓住。
“晚安,伦纳德。”
“晚安,大夫。”
当萨姆离开房间时.他回想着伦纳德对他说的话:“人只有死到临头,才会这样生机勃勃。”
4
我们愿意成为我们所不是的人。
——阿尔贝.科昂
“科莱恩? 你在吗? ”
朱丽叶打开寓所的门,留意着别打翻酒和中国菜,这是她用一周挣来的小费刚买的。
“科莱恩? 是我。你回来了吗? ”
快到中午时,她的室友打电话到咖啡馆,告诉她面试很顺利并且被录用了。两个闺房密友于是计划起晚上的庆祝。
“你在吗? ”
她没有听到任何回音,只有让一卡米耶喵喵叫着从卧室跑出来,蹭着她的腿高兴地呼噜呼噜直喘。
朱丽叶把袋子放在餐桌上,抱着猫跑进客厅,这是公寓里惟一一间暖气常开的房间。
她闭上眼睛,靠着调到最高一档的暖气呆了好一会儿。一股暖流顺腿而上充盈了全身。
哦……这比任何男人都强! 她依然闭着眼睛,魂游在另一个完美的世界:那里的保温箱有足够的水可供下班后洗个舒服的热水澡。
但是不应该要求过高。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留言机上的灯在闪烁。她恋恋不舍地离开暖气去察看留言。
您有一条新留言:你好,朱丽叶,是我。很抱歉今晚我不回去了。你可猜不到为什么。吉米请我到巴巴多斯玩两天! 你想想:巴一巴一多一斯! 如果你走前我们见不上,那我祝你回法国一路平安。
朱丽叶感觉非常沮丧。
瞧,这就是美国女人的友谊:你与一个人合住三年,可离别时,她给你留下的就是留言机上的几句话! 但是她不应该想入非非。科莱恩肯定更喜欢和男朋友而不是和她一起过周末! 朱丽叶不断抱怨着在寓所里溜达,她停在了那些照片前,不禁忆起往昔。
刚到曼哈顿的时候,两个姑娘各有明确的目标:科莱恩希望成为律师,而朱丽叶渴望成为演员。她们奋斗了三年。忙碌的结果:一个人刚刚得到一家权威事务所的聘任,而另一个人则是咖啡馆里一名服务员。 ‘以科莱恩的坚韧不拔的性格和工作能力,她最终会成为合伙人。她会挣大笔的钱,穿DKNY的服装,在玻璃大厦中静谧舒适的办公室里工作。
她最终会成为自己一直期望成为的人;成为朱丽叶每天早晨在公园大道擦肩而过的那些让人抓狂的、难以接近的女主管中的一员。
朱丽叶后悔自己嫉妒室友的成功。但是这与她本人境遇的巨大反差难免让她有所不满。
回到法国后生活会怎么样呢? 古典文学的文凭对她能有什么用呢? 真想不到,她一回去还得上父母家住! 她还想起了奥雷丽亚,尽管是她的妹妹,却已经结婚了。她是小学教师,和丈夫一起生活,丈夫是一名刚刚调到利摩日大区的警察。奥雷丽亚和她的丈夫严厉地批评朱丽叶的“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他们认为朱丽叶过于轻率。
在巴黎,她的许多老朋友已经事业有成。大部分人有令人羡慕的职业,从事着“实现自我”的有创造性的工作:工程师、建筑师、记者、信息处理技术人员……他们成了家,贷款买了房子,已经有了一两个孩子在雷诺牌梅甘娜汽车的后座上玩。
这些东西朱丽叶一样也没有: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爱情,没有孩子。
她知道跑到纽约来做演员梦是一场荒唐的赌博。另外,她的亲友也都曾反复告诫这样做不理智。的确现在不是冒险的时代了,现在是规避的时代、是未雨绸缪的时代、是念念不忘“零风险”的时代。社会鼓吹的是谨慎,是自二十五岁开始的退休计划、自动预警、强制性的起居习惯、谴责吸烟者……
但是朱丽叶谁的话也不听。她紧抱着自己的福星,总想有朝一日让他们大吃一惊。当他们看到她上了《巴黎竞赛》的封面,标题是“法国玉女惊艳好莱坞! ”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这么自以为是了。她没有认输,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奋斗:但是也许她太可爱了,太“可敬”了,以至于无法成功。当然如果她是“某某之女”的话事情会容易得多。但是她的父亲不叫杰拉尔·德帕尔迪厄。他的父亲叫杰拉尔·博蒙,是欧奈苏布瓦的一位眼镜商。
说到底.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才华? 可是如果她都不相信自己,那么谁还能相信她呢? 许多男女明星在成名之前都过着极其艰苦的日子:汤姆·汉克斯在一些平南的剧团演了多年;米歇尔·法伊弗曾是超级市场的收银员;帕西诺被演员工作室拒之门外;莎朗·斯通很晚才得到第一个重要角色;布拉德·皮特曾装扮成母鸡在一家大商场里叫卖三明治。
然而,最重要的且无人真正理解的是:朱丽叶只有在表演的时候才感觉自己生机勃勃。哪怕是在大学演戏也没有关系,哪怕只有两个观众看也没有关系。她只有在扮演一个角色的时候才存在。她只有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才是她自己。就像她身上有一个要填补的空洞;就像现实生活无法满足她。而且每当朱丽叶琢磨这个问题时候,她就想:在寻求现实替代品的需要中或许有什么病理问题。
她哼起阿兹纳乌的歌“我在海报上面,已经看见自己……”.赶走了悲观的念头。她唱着走进科莱恩的卧室。她的室友为面试而购买的天价时装小心地叠放在椅子上。这是很快将得到回报的一笔风险投资。朱丽叶忍不住想试一试。真巧,科莱恩与她的身材差不多。
年轻女人脱下牛仔裤和旧羊毛衫,穿上了女友的拉尔夫·劳伦牌的灰色成衣。她朝镜子使了个眼色:不错嘛。
她又套上黑色开司米大翻领、单排扣的粗花呢大衣,穿上一双菲拉格慕牌便鞋。
冲动之下她给自己化了淡妆:脸上搽了一点粉,一点点睫毛膏,一点点眼线。
——嘿,可爱的镜子,告诉我谁最漂亮? 她对自己的转变非常吃惊。她在这身装束下十足像是一位女企业家。
的确,人靠衣装。
心神不定的她想起一部电影:达斯汀·霍夫曼换上了女装.创造了他的经典角色。
她壮着胆子对镜子说:——幸会,我是朱丽叶·博蒙.律师。
她穿着这身衣服下了楼.饿着肚子的让一卡米耶喵喵叫着提醒她。
她把一份中国菜倒进猫食盘。
——这可是些美味佳肴:五香鸡和泰国香米饭。
她抚摸着猫的脑袋,猫高兴地呼噜呼噜喘着。她对猫宣布:——幸会,我是朱丽叶·博蒙,律师。
突然,她决定不像老姑娘似的独自在家打发这个晚上。是不是给自己弄场演出看看? 比如说百老汇的一出音乐剧。时代广场的那些剧院有时候会在开演前一小时把余票折价出售。因为下雪许多人或许会取消订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什么不去看《剧院魅影》或者《猫》呢? 她又一次在卫生间里照镜子,这是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漂亮。
——对不起了,让一卡米耶,可是纽约在等我! 她用一种舞台腔宣布。
她又回到科莱恩的卧室,抓起朋友的巴宝莉披肩然后来到晶莹剔透的夜空下,决心好好享受一下她在曼哈顿的最后时光……
5
在纽约,所有人都在寻找。男人寻找着女人.而女人寻找着男人。在纽约,所有人都在寻找。时而……某人找到了。
——唐纳德·韦斯特莱克
萨姆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份病例,贝姬护士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夫,您的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了。”她指着出勤表说。
“就剩最后这份要核实的病历了。”萨姆像请求优待似的恳求道。
“您自己才是该得到治疗的人,”她夺走了他手中的病历说.“回家去,大夫。”
萨姆微微一笑服从了。
当贝姬看着他离去的时候,一个住院实习女大夫附在她耳旁说:“那位迷人的家伙是谁……”
“别惦记啦,宝贝,你根本没戏。”
“结婚啦? ”
“更糟……”
萨姆推开员工休息室的门.把皱巴巴的大褂挂在衣架上放进自己的铁柜子。他整了整领带.穿上外衣和厚厚的大衣.根本就没有照镜子。很长时间以来,他放弃了一切挑逗的欲望.并没有意识到在许多女人眼里.正是这点让她们着迷。
他和推着担架车的一位亚裔男护工一同进了电梯。被单完全蒙住了担架车上的躯体,“病情”一目了然。护工想开句玩笑,但是萨姆的忧郁眼神止住了他。在底层,电梯门对着如同机场候机厅一样喧闹的大厅打开。萨姆忍不住朝急诊科的候诊室看了一眼。那里已经满员了。
接下来的时候可不好过。
在房间的一角,一位老年人在座位上蜷成一团。他穿着一件旧雨衣,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看着水族箱里游来游去的热带鱼。萨姆与一个年轻女人四目相交。她非常瘦弱,下巴抵着膝盖。她的眼睛因毒品或者发烧而通红。一个孩子靠在她腿上抽泣。
我是不是留下来值夜班?
“我可爱的夫人,六美元。”
朱丽叶付了出租车钱并给了海地裔的司机微薄的小费,以感谢他说了法语。
黄车把她拉到百老汇大街和第七大道的交汇处——时代广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这里都是曼哈顿最热闹的地方。
朱丽叶感觉这地方吸引着自己,就像磁铁在吸一个小铁块一样。城市大部分的大剧院都集中在被摩天大楼包围着的这块三角地附近。
无论刮风、下雨或是下雪,时代广场总是热闹非凡。巨大的屏幕和电子显示屏在建筑物的立面上发出万道光芒。景色令人眼花缭乱。剧院、电影院、饭馆全在吞吐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朱丽叶从流动商贩那里买了一块八字形松饼,边吃边留心着别把番茄酱弄到她的漂亮大衣上。她在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查看了节目表,然后朝着白色大理石的建筑物走去。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这里都会聚满来看“大苹果”的人,那是纽约的著名象征,大苹果的降落标志着新一年的开始。
年轻的法国女人希望最后一次享受混合着活力与魅力的飘飘然的气氛。尽管她没少诅咒曼哈顿,但是她从心底里喜欢这座城市。城市的老鼠多于乡间田鼠,她并不向往乡村,既不向往宁静,也不向往小鸟的歌声。她需要活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只是为了知道这是可能的。
当然,这一切是过分和肤浅的,就像曼哈顿中央的一个什么巨型夜总会! 你当然可以认为这块地方可怕,这些张牙舞爪的广告,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处处喷出的烟雾。
但是她在这儿感觉自己生机勃勃。这里人头攒动,至少她不孤独。
他妈的,这就是纽约,这就是百老汇大街,世界上最长的街道,就像导游手册嚷嚷的那样,它穿过整个曼哈顿,并延伸到布鲁克斯之外……
警笛的呼啸撕破夜晚的严寒。
圣·马太医院的自动门在萨姆身后重重地关上,此时一辆救护车正旋风般地驶进停车场。他的第一反应是去帮救护车上的医务人员,但是他又停住了:急诊科的主任弗里曼大夫刚刚拒绝了他要求值夜班的请求,理由是他前几天一直没有好好睡觉。
这是今晨以来他第一次来到室外,他几乎忘了昨晚的暴风雪。气温低得几乎让他眩晕。
走出院区之前,他看到在担架床周围忙碌着的医务人员。他听见传来的只言片语:二度烧伤……血压80/50 ……脉搏65……昏迷度6 ……然后声音减弱了,他进了自己的汽车。
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让发动机空转了一会儿。他总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让头脑静下来,试着忘掉白天见到的那些病人。另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做不到这一点。
他今天晚上异常疲乏。他驶上第一大道朝北开。交通极为难得地不太拥挤。
他打开收音机:……纽约市市长估计这场暴风雪至少造成一千万美元的损失。市政府今冬用于公路清扫的资金已经出现一千四百万美元的赤字。
目前,设施局在干道持续除雪方面遇到更大的困难。公路依旧很滑,所以我们还是建议您继续保持高度的警惕……
人流在巨型招牌的眩目灯光下涌动着,朱丽叶觉得自己就像一滴水被裹挟着。警笛、街头乐师、人群、左突右闪的黄色出租车……这一切现在让她头疼。她精神恍惚地抬眼望着布满建筑的大屏幕感到一阵眩晕。那么多的屏幕——证券交易牌、电视短片、电视新闻图像、天气预报……她不知道该看哪个。
她心不在焉地被人推搡着,决定过街到对面的便道上安静一下。
车流滚滚,可她似乎视而不见……
萨姆驶上了百老汇大街。他把一张老爵士乐唱片放进唱机,超然于四周的喧哗和玻璃幕墙大楼,陶醉在萨克斯管的乐声中。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掏香烟。这是他童年养成的一个坏毛病。在他那个年代.贝德一斯泰的大部分孩子七、八岁开始抽烟.然后转向更有害的东西。他前面那辆车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彩色的快干胶胶条。萨姆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辨认并阅读上面的字:如果你能看清楚.就说明你贴得太近了! 一声连续的鸣笛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随口大声咒骂起超他的那辆车。此时他的目光掠过罩满一栋楼的大幅戒烟广告。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超级模特穿着短裤和紧身衣在宣扬体育运动的好处和抽烟的弊端,并称:改变生活还来得及! “胡说八道! ”他大声喊道。
无论如何,有什么用处呢? 他今生已经改变过一次了,这就足够了。他挑衅似地狠狠吸了一口香烟,把烟雾深深地吸进肺里,表示他根本不在乎如此死去;他既不怕上帝,也不怕死亡;既不相信前者,也根本不能抵抗后者。
他把打火机放回口袋的时候触到了安吉拉刚才给他的画。他打开画,在纸的背面发现一串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神秘符号:几个圆、三角和星形神秘地混在一起。这些古怪的符号有什么含义? 沉思中的萨姆在最后一刻才看到从他车前过街的一个年轻女人。
他妈的! 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他向右猛打方向盘,祈求着他并不相信的上帝并拼命地大喊:“当心!!! ”
“当心!!! ”
朱丽叶一下子站住了。汽车刚刚避开了她。年轻的法国女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不怀好意地围着她打转的死神的气息。
狂奔的越野车冲上了便道,在轮胎的啸叫声中停住了。没有撞上任何人可真是个奇迹。
“疯子! 杀人犯! ”朱丽叶冲着粗心大意的司机喊道,同时她也很清楚,在刚发生的这场事故中她也有一部分责任。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还是心不在焉。她向来如此。毫无疑问,这座城市不适合想入非非的人。危险无处不在,在每个街角……
“见鬼! ”萨姆脱口而出地喊着。
他这次可是真的害怕了。生命可以就这样在瞬间被夺去。我们无时不处在峭壁边缘.他比别人更了解这一点。尽管如此,这仍时时让他恐惧。
他已经提起一直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急救包跳下车。
“怎么样? 您没事吧? 我是医生,我可以给您检查或者带您去医院。”
“还好,我没什么事。”朱丽叶肯定地说。
他挽着她的手臂帮她站起来。这时,她第一次朝他望去。
她一秒钟前还不存在;可是,突然,她就在这儿了,在他的面前。
“您确信没问题吗? ”他再次笨拙地问道。
“没事。”
“去喝一小杯给您压压惊? ”
“谢谢,不用,没必要。”朱丽叶拒绝了。
萨姆显然在坚持:“请您同意吧,就算是接受我的道歉。”
他指着高耸的马里奥特饭店,其未来派的轮廓俯瞰着时代广场的西侧。”我去把车停到饭店的停车场。我马上回来。您先在大厅等我? ”
“好吧。”
他朝越野车走去.走了几步后又突然掉头回来作了自我介绍:”我叫萨姆·盖洛韦。”他说,“我是医生。”
她看着他.心里突然充满要讨人喜欢的欲望。她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要做蠢事.但是已经晚了。”幸会.我是朱丽叶·博蒙,律师。”
6
一眨眼的功夫,她视而不见地看着我;这是荣耀,是春天,是太阳,是温和的海洋……
——阿尔贝·科昂
尽管严寒和大风依然笼罩着城市,饭店前还是聚集着许多人。朱丽叶在大厅里等了几分钟,看着出租车和加长轿车轮番载来身着晚礼服的客人。
然后萨姆乘停车场的电梯来了。
五十层高的马里奥特饭店是曼哈顿的第二大旅馆。朱丽叶从来没有进过这里,她在步入几乎有四十层高的巨大中庭时睁大了眼睛。倾泻而下的强烈光线可以让人暂时忘掉眼下的隆冬季节。
她跟着萨姆踏上通往三楼的自动扶梯,从那儿乘上如太空密封舱般穿梭的观光电梯。萨姆按了五十层的按钮.他们开始了朝着大楼顶部的眩晕之旅。
两人一直没有交谈……
我为什么要邀请这个姑娘? 他想.感觉自己被形势左右了。
“您来纽约出差吗? ”
“是的。”她力图用充满自信的声音回答.“来参加一个法律方面的会议。”
见鬼,为什么说我是律师? 这会让我养成说谎的习惯。
“您在纽约停留很长时间吗? ”
“我明晚回法国。”
起码这不算是谎话。
在三十一层的时候.她稍微朝电梯壁俯了俯身,朝下看了看,感到天旋地转.就像她被悬在半空中。
嗨……这可不是呕吐的时候。
电梯把他们载到一个前厅,一名女服务员拿走了他们的外衣,领他们就座。
观光酒吧占据了顶层的一大部分。幸好今天人不多,他们可以有一个靠窗的座位。窗外是一览无余的纽约夜景。
房间沉浸在柔和的灯光下。小歌台上,一位年轻的女钢琴手弹奏着戴安娜·克劳①风格的爵士乐曲。
朱丽叶看着菜单:一点小东西也是天价。萨姆点了一杯干邑马蒂尼,她选择了用伏特加、越橘和青柠檬调制的鸡尾酒。
四周是宁静的,但是她却忐忑不安,放松不下来。突然,她感觉到大楼有着细微的移动!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安。
“酒吧在转。”他笑着解释说。
“怎么转的? ”
“酒吧下面有一个转盘。”
“太惊人了。”她微笑着说。
此刻是19:03。
19:08在烛光下,她注意到他那疲惫的面容和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绿色、蓝色:按照教会的说法,这是魔鬼的标记……
尽管如此.他的确不错。按照美国人的说法就是帅哥。
另外.特别是他的嗓音,体贴并且有安全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心跳得更快了,可她真不希望这样。
19:ll她:“您去过法国吗? ”
他:“没有。您知道,我只是一个没教养的美国佬,从没有出过国,只去过夏威夷度假。”
她:“您知道我们国家几乎家家都有自来水吗? ”
他:“开玩笑吧? 那电呢? ”
她:“电很快就……”
19:12他喜欢她的自然。尽管一身职业女装,却依然直率质朴。她的英语说得很好,但是带有一种改不掉的口音。她微笑时满面春风。
他每次看她就有种触电的感觉。
19:15如果刚才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服务员,他还会请我喝酒吗?19 :20他看见穿着羊绒衫的她打哆嗦,就起身把自己的上衣披到她的肩上。
“不用,这可以。我向您保证。”她彬彬有礼地说。
但她流露出的表情恰是相反的意思。
“您一会儿再还给我。”他平静地提议。
另外,我觉得您关极了。
19:22谈论男人和女人:她:“您说的有道理.讨男人喜欢并不难。只要有一双长褪、一对结实的屁股、一个平坦的小腹、一个蜂腰、一个性感的微笑、一双母鹿的眼睛和坚挺而丰满的胸部……”
嘲笑他。
19:25沉默。
她喝了一口鸡尾酒。
他看着窗外,琢磨着在五十层楼下延展的嘈杂都会。那么远,又那么近。
就在他看她那狗啃似的指甲时,她攥起拳头把指甲藏起来。他对她报以一个嘲弄的微笑。
尽管他们没有开口,但这却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话。
19:26告诉他。
现在告诉他真相。
告诉他你不是律师。
19:34她:“最喜欢的电影? ”
他:“《教父》。您呢? ”
她:“弗朗索瓦·特吕弗①的《隔壁的女人》。”
他尝试复述导演的名字。他的发音就像是“伏望苏瓦·特乌弗”,这让她着实笑了一阵。
他:“您别笑话我。”
19:50她:“最喜欢的作家? 我最喜欢保罗·奥斯特。”
他( 不大肯定) :“让我想想……”
19:40他:“最喜欢的画? ”
她:“凡高的《午睡》。您呢? ”
他没有回答.而是把安吉拉的图画递给她,并解释道,没有这张小纸头,他们可能永远不会相遇……
19:41如果一个如此出色的男人喜欢我,那就是说我还不那么难看……
19:43她:“最喜欢的一道菜? ”
他:“香喷喷的干酪汉堡包。”
她( 耸了耸肩) :“呸……”
他:“您说什么更好? ”
她:“肥鹅肝蜗牛蛋糕……”
1 9 :45为什么你与成千上万的人擦肩而过.而偏偏只被一个人吸引?19 :46他:“我认识一个您会喜欢的餐馆。那里有一种非常棒的肥鹅肝汉堡包。”
她:“您在向我推销吗? ”
他:“完全不是,这还是一家特色餐馆:小面包夹帕尔玛干酪,夹炖排骨,夹肥鹅肝.夹黑菰,全是按照你们著名的法式烹饪法做的。”
她:“求您别说了,我都有些馋了。”
他:“我会告诉您地址的。”
我会带您去。
19:51这可能是个好人,可不是好时候……
19:52他:“最喜欢纽约的什么地方? ”
她:“秋天的联合广场蔬菜市场,当各色树叶覆盖公园的时候。您呢? ”
他:“这儿,今晚.夜幕中与您置身闪闪发光的高楼丛林里……”
她( 高兴但并没有被蒙骗) :“花言Ij语……”
19:55她:“最近给您留下深刻印象的病人是谁? ”
他:“几个星期前.一个患了梗塞的葡萄牙老太太。实际上这不完全算是我的病人,我只是参与了治疗。我的同事为扩张堵塞的血管给她做了血管成形手术.但是她的心脏太虚弱……”
他歇了一口气.就像他再次经历着生死未卜的手术。
她:“她没有挺过手术? ”
他:“没有.我们没能救她的命。在那个让人不安的夜晚,她的丈夫在医院里守候了她好几个小时。我多次听见他低声地说Estou com saudades de 她:“是不是‘我想念你’的意思? ”
他:“可以这么说。当我试着鼓励他的时候,他对我说.在他的家乡,saudade指由远在他乡的,或者已经去世的人引起的悲伤。这是无法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的。这是一种无法表达的内心状态,一种感染上苍的忧愁……”
她:“他后来怎么样了? ”
他:“几天之后他也死了。当然他的肌体组织已经老化,但是没有人能够确切说出他死于什么病。”( 他停了一会后继续说) “我知道人在世间再无牵挂的时候可以听任自己死去……”
20:01他:“您打赢的最后一场官司? ”
她( 犹豫一下之后) :“我们别再浪费时间谈论工作了……”
20:02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默默地听着歌手抑扬顿挫的演绎.其嗓音随着音符时而任性,时而嘶哑:歌曲诉说萌动的爱情和由幻灭、忧伤、死亡……留下的痕迹。
20:05她下意识地用手指缠着一缕头发.他看着。
20:06她:“我有时觉得您似乎并没有很专心地听我讲话。是那个穿得很清凉的服务员让您分心吗? ”
他( 微笑) :“您会为此和我大吵大闹吗? ”
她:“别做梦了! ”
说到这儿,她起身去了卫生间。
剩下他一个了,他发现自己处在极度慌乱之中。
到此为止吧,萨姆。趁着还不太晚,走吧。
这是个危险的女人。她的眼神中有种光。她的面庞上有曾经让他非常难过的一种温柔和真挚的表情。
因为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当然他一度感到轻松惬意,充满活力与幸福。
这会是一个来去匆匆的幻象。
他看了看表深吸了一口气。他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把香烟放在桌上,但是这更让他烦躁不安。市区的所有酒吧和餐厅都依法禁烟。“不夜城”已经屈从零风险的专制。
随后他又想起麦奎因对他说的话。为什么不“和她上床”呢? 用更露骨的话说就是性交。这并不犯法。但是他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走了:从这个朱丽叶身上感受到的并不仅仅是性欲方面的东西。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朱丽叶随手关上卫生间的门,完全惊慌失措了。
我这是怎么啦? 毕竞你不可能三刻钟就坠入爱河吧! 这不是时候:后天她就要回法国了。另外她也不会天真到相信这里所说的什么一见钟情。
与人们通常认为的相反,曼哈顿并非浪漫之都。人们来这里不是寻找爱情的。人们登陆纽约是为了商务,为了实现职业的或者艺术的抱负,很少是到这儿来找梦中情人的。
另外,从情感的角度看,朱丽叶应该十分清楚,这三年可不像标有酿造年份的不朽佳酿那样可以传世。尽管最初她也努力了。她赞成时代的进步,但是却一直习惯不了美国调味汁式的约会。
在这里,爱情的约会是在掌上电脑上进行的,就像是一场招聘面试。话题总离不开工作和金钱。一切完全是预料之内的,一切都已经被编了码。
在这座五分之四的婚姻以离婚告终的城市里,第一次幽会就是借记履历表,提出臭名昭著的问题:“您挣多少钱? ”——核实讨论所用时间有所收益。
年轻的法国女人很快就放弃了这种程式,这让她觉得更像是国立行政学院的口试,而不是寻找爱情的魔力。
但是这次不一样。这个男人——萨姆·盖洛韦——与众不同。自打他们开始说话起,她就感到自己身上强烈的灼热。
不,我的宝贝,别以为生活是电影,你不再是十六岁的孩子了! 朱丽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另外还有这个弥天大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上的关系不会有好的结局。这个男人将让她痛苦,她对此深信不疑。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不再回到大厅里……
她仰天诅咒自己的命运:就在她决定了要表现得更理智的时候.一次巧合又让她不安了。
“我现在不需要意中人! ”她就像要说服自己似地高声宣布。
“亲爱的,这真是太好了,”从相邻隔间发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这让我们又多了一位‘拉拉’。”
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朱丽叶遗憾自己说走了嘴,离开了卫生间。
萨姆仍然待在那里。一股强大、无形的力量把他吸附在座位上。
此时,他在尽最后的努力掩饰自己的激情。
一见钟情。这种事不存在,或者只是一种生物学现象。
他的大脑已经接收到与朱丽叶有关的信息:微笑的方式、咬下嘴唇的方式、脸型、乳房的曲线、轻微的法国口音……它用类似计算机的方式处理了这些信息.然后在他的肌体中释放出荷尔蒙和神经传导物质。这就是为什么他感觉惬意。
你看.没有必要为一次普通的化学反应小题大做。那么,现在,站起来,在她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朱丽叶悄悄地向一个服务员要来自己的大衣走向电梯间。她已经做出正确的决定。惟一的合理的决定。电梯的门叮零一声打开了。
她犹豫了……
有些人似乎可以看出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
现在是决定她自己命运的时刻吗? “都好吗? ”
“很好.您呢? ”
她刚刚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他注意到她已经取出了大衣。她注意到他已经收回了上衣。
他喝完了他的干邑玛蒂尼;她咽下了最后一口鸡尾酒。
她最后一次欣赏了如群星般闪烁的万家灯火。她感觉在和梅格·瑞恩一起演一出浪漫喜剧.这些喜剧通常都有幸福的结局。可她知道这好景不长. 当萨姆看到一片雪花撞碎在玻璃上的时候,他把一只手放在朱丽叶的小臂上. “您有情人吗? ”
“也许有。”为了不过于轻率地让步.她回答,“您呢? ”
“我没有。”
“您太理解我的心了! ”
正当萨姆张口回答的时候,费德丽卡的面孔闪入他的脑海。她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她走在基韦斯特的长长的栈桥上。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星期.一个短暂却幸福的假期。
萨姆为赶走这幅图像眨了几次眼睛。最后他看着朱丽叶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其实,我结婚了。”
7
爱情就像发烧,意愿对它的产生和消亡丝毫不起作用。
——司汤达
下楼的时候,他们相互间没说任何话,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他们经历了一段承蒙天恩的时刻。但是魔力已去,现在是重新脚踏实地,走出萍水相逢的幻象的时候了。
“我送您回去好吗? ”当他们走入街上刺骨的寒冷中时,他提议说。
“不用了,谢谢。”她冷淡地说。
“您住哪家旅馆? ”
“这与您无关。”
“您或许应该给我留下您的电话号码,万一……”
“万一什么? ”她两手叉腰打断了他的话。
“没什么,您说得对。”
他惋惜地看着她。白色的热气从她的嘴里呵出,他觉得她生气的时候更美。
他已经为自己的谎话而自责。可这是他为避免危险和不冒犯她的惟一方式。
“那么.再见啦! ”她临走时对他说,“代我向您夫人问好! ”
“等等……”他开始阻拦她。
“别坚持了,我不上已婚男人的当。”
“我很理解。”
“您什么也不理解。你们……确实都是一路货! ”
“您没有权利评价我。”他反驳说.“您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您不了解我……”
“……我也不希望再了解您了。”
“很好,但是还是要为今晚感谢您。”
“应该感谢您没有轧死我。”她嘲弄道,“可是,我建议您今后开车多留点儿神……”
这真可笑。
“谢谢忠告! ”
“再见。”
“再会。”
朱丽叶转身加快步伐朝最近的一个地铁车站走去。
永远不与已婚男人来往,这是她的原则。她也许没有钱,没有孩子,没有真正的工作,没有意中人。但是她有道德准则。当全都一团糟的时候,她通常就依靠这些道德准则。
萨姆改变了主意。他追了几步抓住她的胳膊。
当年轻女人转过身的时候.萨姆看到滚烫的泪水默默流淌在她那冻僵的脸上。
“听我说,我很抱歉今晚以这种糟糕的方式结束。我真是觉得您……可爱。对您实说吧.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会到这种美好的感觉了。”
“我相信您的妻子会很高兴知道这一点。”
她在抵抗.可他嗓音中真诚的语气又让她心烦意乱。
“这样分手不好.”萨姆肯定地说。
“放开我! ”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喊:一些路人转过头.对萨姆投去斥责的目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过来.决定要平息这场争吵:“行啦! 行啦! 别管闲事了! ”萨姆一面说。一面掉头往回走。
负责取车的服务员把开来的越野车的钥匙递给了萨姆。警察命令他把车开走,以免妨碍交通。萨姆望着沿大街走远的年轻法国女人。
“朱丽叶。”他喊着.但她没有回头。
别放她走! 想点办法,就像电影里的……加里·格兰特会怎样挽留格雷丝·凯利? 乔治·克鲁尼会怎样挽留朱丽亚·罗伯茨? 他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他给取车的服务员留下二十美元的小费,危险地来了个急掉头上了路。他左拐右拐,终于追上了朱丽叶。他放下车窗说:“听着,世上惟一的真理就是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她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但是他仍继续说:“值得珍惜的只有当前。此时此刻。”
他的话被风雪卷走了。
她放慢了脚步看着他,目光中混合着好奇和羞愤。
“那么您对此时此刻有什么建议? ”
“就一天一宿。遵守两个条件:不牵扯感情,不打听我妻子的任何事。
她这个周末没在曼哈顿。”
“滚你的吧! ”
最后一句话伤害了萨姆,他不再坚持,在夜色中伤心地走了。
她看着他离去,突然想到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萨姆把一切都搞砸了,自觉十分可怜。雪又下起来,可他仍旧敞着车窗.希望,却并不十分确信,迎面的冷风能帮助他忘掉朱丽叶的面容。
整个归途中他什么也不再想,只是遵照她的忠告更小心地开车。
朱丽叶在第四十五街和全明星咖啡馆的拐角处疯狂地挥动手臂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圣·马太医院。”她一边说一边坐在破了的座位上。
“医院在哪? ”赤褐色皮肤,缠着头巾的年轻司机问。
“开车,在路上我告诉你,”朱丽叶命令说,不让自己再受这个刚上路的新手的影响,他对城市的了解相当于昨天才到达的游客。
萨姆到达格林威治村并神奇地在离家不到百米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居住区里是清一色带石阶的棕色小楼。
他住在一幢漂亮的两层小楼里,就在华盛顿广场的后面。小楼位于一条铺有路石的小街上,街旁的旧马厩如今被改建为令许多纽约人觊觎的公寓。
这套迷人的住宅属于莫塞尔街一家著名画廊的老板。三年前萨姆治好了他孩子的病。老板为了表示感谢,以优惠的价格把公寓租给萨姆。萨姆觉得这套住宅太豪华了,但是因为费德丽卡能够在底层布置一个画室.他就同意租下来。
当他推开冰冷、凄凉的家门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闪回镜头让他震惊:年轻的法国女人那容光焕发的面孔瞬间照亮了他那伤感的迷宫。
“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出租汽车把朱丽叶直接载到医院正门的入口。年轻女人坚定地朝着自动门走去。她真是一名好演员吗? 她马上就能知道了。如果是的话,她将成功弄到萨姆·盖洛韦家的地址。梅丽尔·斯特里普①那样的人就能做到。当然,她不是梅丽尔·斯特里普.但她已经初涉爱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肯定有所帮助。
朱丽叶对了一下时间,吸了一口气,感觉窒息了似的走进医院。
当她走向接待处时,扬着头.有意挺直腰板,并把头发撩到脑后。她一眨眼就装出一副矜持的贵族派头。这派头一般是与生俱来的,除非你是个好演员。
“我要见萨姆·盖洛韦大夫。”她的语气既彬彬有礼,又有些高人一等。
接待处的接待员核实了她已经知道的排班表后说:“对不起,夫人.盖洛韦大夫三个小时前已经下班了。”
“真讨厌。”朱丽叶用不高兴的语气说,“我们说好在这里见面。”
朱丽叶拿出她的手机,假装拨了一个号码。
“他的手机关机了。”她对接待员解释说,以此向她证实此事。
然后,她在自己的包里寻找,拿出一摞纸( 节目单) ,为了不让别人看清楚而使劲摇晃着。
“这些合同从来就没有按时签过。”她佯装慌乱、失望地说。
“不能等等吗? ”
“不能,很紧。我必须明天一早就拿回去! ”
“这么重要吗? ”
“如果您知道……”
接待员皱起眉头表示关切。
朱丽叶知道几乎成功了。她又靠近了一些,用秘密的口吻说:“让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朱丽叶·博蒙,律师……”
萨姆已经生起了壁炉。纽约经常下雪.暴风雪更增添了寒意。当寓所暖和起来,医生脱掉大衣、外衣,头发弄乱了一些。
客厅是家里最宜人的地方,部分原因在于有这个朝向街道的圆形凸窗。
不谐调的家具让人觉得萨姆是个好脾气的人。一台老式电唱机和从教堂买回的一架三十年代的钢琴并排放在房间的一角,一个过时的皮沙发醒目地摆在钢琴对面。可是某种东西还是会让偶然来的客人困惑:墙上所有的镜框都是空的。萨姆把费德丽卡的所有照片和绘画作品都抽出去。留下的精致框架散发出某种诡异、神秘的气息。萨姆浏览了黑胶唱片架,这是在格雷店买的二手货。比尔·埃文斯、埃灵顿公爵、奥斯卡·皮特森……朱丽叶的声音仍在脑中回旋着,这让他倾向于某些非常温柔的乐曲:乔·科克尔的成名作《你如此美丽》。
他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之后就任自己重重地倒在长沙发上:他闭上眼睛,累得神志不清,却知道自己睡不着觉。另外最近一段时间他睡眠很少,以至于他觉得没有必要钻到干净的被子里。他在沙发上躺上几个小时——值班时就躺在医院的床上——就那么呆着.飘浮在半梦半醒之间,直到第一道曙光初现,并没有真正休息就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对夜晚时断时续的回忆伴着音乐在他脑海里盘旋。但是疲倦妨碍他清醒地思考。他应该感激自己的理智,还是应该诅咒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在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想起了哈撒韦神父。这位有些特别的神父伴他走过了童年,阻止了几个贝德一斯泰的孩子——也包括萨姆自己——走上犯罪的道路。神父洞察人类的本性,他经常说:“人抵挡不住诱惑.所以一定要避开诱惑。”
突然,乔·科克尔的歌声走调了,就像房子被轻晃了一下。萨姆睁开眼睛,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他正要去检查电闸.可又一想也许是大面积停电。他拨开窗帘朝外望去.陷入黑暗的曼哈顿只剩下汽车的灯光和在夜色中反射着白光的积雪。
萨姆点上几支蜡烛.往壁炉里添了一块木柴。随后他想到要好好清扫一下埋在冰雪下的小玻璃天棚。
突然。一道光柱划过天花板。萨姆俯身窗前。雪更加刺眼:出租车刚刚把一个人载到华盛顿小街的街口。
这是一个女人。
她有些晕头转向地在小街上前行,每一步都留下大雪匆匆填平的不清晰的脚印。
朱丽叶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发抖。她的心从未如此激烈地跳动过。黑暗中很难看清门牌号码。因此她就听凭直觉的指引。
几米开外,一扇深蓝色的大门缓缓打开。萨姆朝着她走来。
她从他的目光里又找到她曾注意到的强烈激情。这双一蓝一绿的眼睛就像祖母绿宝石在夜色中闪耀着。
她陶醉在从未有过的醉意里,全身心地投入到当前的瞬间。因为她十分清楚,接下来的几秒钟通常是两性间最美的,让人永生难忘的几秒钟,是初吻之前的魔力瞬间。
首先.两人的嘴唇轻触并相互寻觅。随后,两股气息在寒冷中交融在一起。几乎变成咬啮的抚爱之吻。触到对方心底的吻。
朱丽叶的身体毫无保留地紧贴到萨姆身上。
他的体内隐藏着一个粗暴的人、一个毁灭者:带着蛊惑和恐惧的一股吸引力、一种剧烈的灼伤、一种美妙的痛楚……
萨姆把她拉进屋里关上了门,并没有松开拥抱。
他给她脱去拖在地上的大衣。
她解开他的衬衫扣子,然后把衬衫扔到床头灯上。她的双手有些颤抖。
他脱掉她的上衣。匆忙中一个纽扣被拽下来,掉在地板上。
克莱恩的高级成衣活该倒霉了。
她注意到他的肩头下有一个星形的伤疤。
当她的头后仰时,他吻她的脖子。
她咬他的嘴唇,然后以同样的动作,非常温柔地吻他,就像为了愈合伤口。
他为她褪去羊毛衫的时候,她轻扬起双臂。
他解开她的裙子,裙子顺着大腿滑落。她依偎着他缩成一团。
房间一直笼罩在让人惬意的昏暗中。朱丽叶分辨出靠墙有一张宽大的写字桌,上面满是一摞摞的书。毫无悬念地,萨姆用两秒钟就把它们弄走了。
她坐在这块腾出的地方。他脱掉了她的便鞋然后是紧身衣。
当她为他解牛仔裤的扣子时,他的食指在她的嘴唇上慢慢游走。
她的双颊滚烫,就像是一股新鲜的血液输送到全身。她朝他俯下身子品味肌肤的柔滑。他身上有一股肉桂香。
她双眼凝视对方的面孔,握住他的双手并把它们引向她的乳房。他的手,然后是舌头游遍了她的胸脯,然后一直滑向腹部。他嗅着她那带熏衣草香气的肌肤。她盯住他的眼睛。他用双手搂着她。她的双腿缠在他的腰上。他把她的脸引向自己以便再次亲吻。她感觉他异常温柔,像是害怕他的抚摸会弄碎她的骨头。
这于他是全新的体验。在拥抱的整个过程中,他的官能似乎被放大了。
他听到她的心在胸膛中咚咚地跳,还有越发急促的喘息。他觉得自己晕头转向,不由自主,不知所措,就像另外一个人控制着他的身体。同时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自我,到达了从未企及的高度。
此后,不再有他,也不再有她;不再有过去.也不再有将来;不再有东、南,也不再有西、北。只有两位他乡之人在陌生之地的交融。两位孤独者相互纠缠而成的一团烈火。在另一个星球上,在另一片天空下.在被白雪覆盖的一所小房子里,在那儿,在曼哈顿。
萨姆枕着朱丽叶的小腹横躺在床上。年轻女人把手插在情人的头发里。她很舒服。她觉得身体是新的.就像得到了新生:他们有些拘束,难以启齿。她没有说骗取地址的事情,而是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如何“找到他的行踪的”。他回答说很高兴她来了。当他们无言相对的时候,亲吻代替了话语,这样也很美。
稍后.好奇的她扫视了书架,注意到那些空着的镜框,但她就像已经承诺了,没有提任何有关他妻子的问题。
清晨两点,他们断定自己饿了。因为冰箱里一无所有,朱丽叶就穿上大衣,冒着严寒去了华盛顿广场后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时食品店。她几分钟后带回全套食品,有面包圈、奶油干酪,一瓶柚子汁和一包糖果。
她披着一床毯子蜷缩着偎着他。他们像孩子一样嬉耍地咔嘣咔嘣嚼着棒棒糖。然后她打开果汁,喝一口,趴到萨姆的身上,用嘴喂他喝。
他们靠在一起,听着户外的夜风终于睡着了。他们听到远远的,但却是清晰而典型的噪音;这些汽车喇叭声,警笛声,偶尔让人感觉居住在一个被围困的城市里。
清晨四点,萨姆突然醒了。电力已经恢复,厨房里依然开着的电视机悄悄地播放着图像。
他起身去关电视机。他下意识地换了几个频道,它们对他似是一针苏醒剂:外面真实的生活在继续,每日新闻也没有忘记提供有关焦虑、疯狂、遇难者的报道。
一辆公共汽车刚刚在中东某地爆炸,二十多人遇难。南美洲的一座监狱发生大火,事后发现一百三十具烧焦的尸体,因为当局“忘记”打开几座牢门。与此同时,一位著名的设计师正在日本发布最新的狗时装,最惹眼的是卷毛狗专用的毛皮钻石项圈,价值四万五千美元。在科学频道,当杰出的专家们为气候变暖的原因争个没完的时候,浮冰仍在崩塌。与新泽西面积相当的一块浮冰刚刚脱离南极洲,在苦海中孤独地漂移。
这些人类的反常行为既吸引萨姆,又让他感到震惊,他在电视机前停留了好一会儿,通过屏幕沉浸在某种怜悯之中。
幸好,再次停电让他摆脱了这一巨大的恐慌,他回到隔壁房间躺在沉睡天使的身边。
8
天空不再仅是光亮,那儿还布满了天使。
——阿格里帕.多比涅
充沛的光线透过纱帘而人。懒觉要睡不成了。
几分钟前,朱丽叶已经感到一缕阳光固执地要钻进她的眼皮,就像一位渔夫在努力用刀子撬开牡蛎。她好歹抵抗住这个敌人,直到丹·拉瑟——曼哈顿101 .4恼人的播音员——借助“电波的魔力”在她的耳边吼叫。
欢迎收听曼哈顿101 .4 。
现在是九点,已经九点啦! 此时还有赖在床上的懒汉吗? 我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因为太阳已经重新出现在城市的上空。今天的日程:中央公园里的小雪橇、滑雪和打雪仗……
好消息:各个机场已经重新敞开大门。周末的所有航班都可以确保起飞。但是要小心地面的薄冰还有压塌屋顶的积雪。有关部门还告诉我们有两个人在铲除房屋周围的积雪时突发心脏病。
因此,要小心……
在此期间,请锁定曼哈顿101 .4 ,习惯早起者的电台……
丹·拉瑟激昂的长篇大论腾飞而起猝然消失。萨姆精准地抡起一掌,刚好让广播员住口又不至彻底砸碎闹钟收音机。
朱丽叶一下子爬起来。尽管她曾睡得像个婴儿,早晨的不安又立即布满心头。昨天晚上,她完全沦陷在急迫的欲火中.可今天早晨.自己的样子肯定很吓人,脸上的妆肯定彻底毁了.她绝对应该冲进浴室,重新化妆.让自己精神一点。
像这样过了一夜.人家会把她当作什么人? 收拾东西,再见.谢谢.回到自己的寓所里? 但是,萨姆把她拉过去,一个温柔的吻已大体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先把他带到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门前.走进去是一家小咖啡馆。这家“秘密机构”的主人是一位法国女人.她来自滨海阿尔卑斯省的一个出产玻璃制品的小村子。从维希的方格桌布,到货架上的希科雷·勒鲁的和巴纳尼亚的古董盒子.整个设计都是为了营造乡村老酒吧的氛围。纸张发黄的图画让墙壁生辉.古老的招贴和陶土地砖让这里更像是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一家传统的咖啡馆。
一些老主顾知道这个地方.但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保守秘密.以避免这里成为旅游者的巢穴。
在美国心脏的这块法国小天地.朱丽叶向萨姆讲解了真正的牛奶咖啡和果酱面包片的精妙:此时.一架老式磁带录音机在房间深处播放着六十年代爵士乐的经典旋律:弗朗索瓦丝·阿迪唱起她的成名曲。朱丽叶与“弗朗索瓦丝”一起哼起了副歌:不知昕云的萨姆询问歌词是什么意思。朱丽叶给他翻译了几句:
你和所有感到悲伤的人没有两样
但别人的悲伤与我无关
因为别人的眼睛不如你的那样湛蓝……
然后,他们在格林威治村曲折、安静的小路上闲逛了一段时间。天空染上了金属的光泽,整座城市披上了一层薄冰外壳。两人在华盛顿广场漫步,游走在纽约大学的学生之间,这个城市最大的大学占据了该地段的好几个街区。
目前,一切都好。
他们像少男少女一样粘在一起,手拉着手,并在每个街角拥吻。
现在是十一点。因为下雪,一些自动售货机仍然在提供昨天的报纸。
朱丽叶还是第一次在纽约,在这座时间从不停滞的城市里见到这样的事情。
但是时间不会停滞太久。
现在是正午。他们在村里著名的一家意大利食品杂货店“巴尔杜齐家”
歇脚。货架和橱窗塞满了冬季的蔬菜、海鲜和熟食。
屋内飘着咖啡和饼干的香气。商店同平常一样人头攒动,但这似乎是其魅力的一部分。
朱丽叶手里拿着东西,轻盈地在货架间穿梭,寻找野餐的食品:芝麻面包、五香熏牛肉,干酪饼干、威化饼干、佛蒙特槭树糖浆……
然后,他们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面对冰封的野鸭塘吃了起来。
在吃甜点的时候,她用口水润湿了一张餐巾纸,俯身于萨姆,为他擦拭流到嘴唇上的一滴糖浆。
天气干冷。空气像火一样灼人,天空却没有一丝云彩。萨姆消失了一会。朱丽叶双脚轮流蹦跳搓着手取暖。
——为了避免体温过低! 他回来时端着从流动商贩那里买的大杯咖啡.两个人把手放在冒着热气的杯子上。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朱丽叶微笑着垂下眼帘。没有任何男人曾这么专著地看过她。
后来.她把保湿霜抹在他冻僵的嘴唇上然后亲吻他,然后又把保湿霜抹在她的嘴唇上亲吻他,亲吻他,亲吻他……
当他们穿过加波斯托桥的时候,一位茨冈人模样的老妇礼貌地向他们要一个美元。萨姆没说什么就给了她五美元。老妇于是建议他们在到达桥的另一头之前许个愿。
敢吗? 现在是下午。他用一架数字摄像机为她拍摄,这是他平时用来记录医疗过程的。他跟着她穿过大街小巷:麦迪逊大道、第五大道、列克星敦……
她在他的摄像机前跳啊、跑啊、笑啊、唱啊。她觉得自己十七岁。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微笑中充满了诙谐。她通过萨姆的眼睛感觉自己美丽、清新;既是“另一个人”,也还是“她自己”。她一度彻底忘掉了自己的抑郁和焦虑。
她吃惊地看到自我评价是多么脆弱,是多么有赖于爱人的目光。这样的魔幻时刻消解了多年来的屈辱和卑微。
萨姆为朱丽叶的活力和快乐着迷。她有生活的才能。他没有。在他的个人经历中,一切都促使他怀疑幸福,就像它们是违反自然的。他一向认为自己习惯接受最坏的事情,难以放弃自我防御。他的记事簿中没有幸福。
他不期待幸福。无论如何,幸福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幸福是如此短暂……
太阳已经落到哈得孙河上,把天空染成橘黄色和玫瑰色。
傍晚.在萨姆的浴室。他们一起躺在浴缸里。朱丽叶从一个钴蓝色花瓶旁的储物柜里抓起一瓶浴油.把浴缸变成一个肉欲的水池。几秒钟后.空气里就充满了醉人的熏衣草香味的蒸汽。
他说她是春天.是他的圣诞节。她向他表白炽热的爱情.给他朗诵诗歌:用的都是法语.使他听不懂,使她不会不好意思.使他不会嘲笑她的天真。
她睡了一会儿.或者是假寐了一会儿。此时.他试图通过她的呼吸动作来加以猜测。他想象她是焦虑的、幻想的、有爱心、宽宏大量……
她再次想起她的妹妹,想起利摩日的警察.想起雷诺梅甘娜汽车。然而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遥远,不值一提了。她对此不屑一顾,因为和他在一起。
两个人谁都不相信命运。他们只相信偶然性,偶然性空前绝后地做了件很体面的事情。
他们甚至愉快地注意到毫发之差就会让他们失之交臂。他们无数次地重新体验了相遇的一幕。萨姆说他平时回家从来不走时代广场这条路。朱丽叶说她也没打算出门,那只是最后一刻的心血来潮,是因为一个古怪的机缘巧合。
毫无疑问,他们感谢作祟的偶然性,认为生活是美好的。因为,让我们现实地看:如果不是偶然性的话,事件的进展还能取决于什么呢? 在日常生活的漩涡中,改变芸芸众生的就是砂粒。就是扔在路上的一颗钉子。你父亲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轧到了这颗钉子。换轮胎的时间让他误了火车。他赶上下一班火车,坐进一个包厢。“女士们.先生们,查票啦”。见鬼,他忘了检票。幸好,检票员今天心情很好。他甚至邀请你父亲到一等车厢就座,因为那里还有座位。你父亲在这儿碰上了你母亲。相互微笑、交谈,话语投缘。
几个月后,你就出生了。照此说来,如果那天早晨,一颗三厘米的钉子没有在那个准确的位置上,你在地球上走的这一遭就都不存在。是偶然性。这就是我们光辉人生的基础:一颗钉子,一个没有拧紧的螺丝帽,一只快了的手表,一列晚点的火车……
无论是萨姆还是朱丽叶都不相信命运。然而几个小时之后,他们中的一位在戏剧性的事态里将改变观点。也许其实没有任何事情是偶然的。也许某些事件只能一步步地形成。
犹如它们已经写入某本命运簿。
有点像是蒙昧时代射出的一支箭,它从一开始就知道何时、何地命中目标……
但目前一切正常。现在是晚上十点三十分。他们在一家餐厅吃饭,餐厅位于停泊在码头上的一艘驳船上,面对哈得孙河。布鲁克林大桥的景色十分壮观。
一股过堂风穿过餐厅。
她微笑着对他说:“我没有穿外衣,我知道和你在一起没有必要穿。”
在他们的故事中,他第二次把外衣披在她的肩上。
在周六到周日的夜里,他们没有睡觉。他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有那么多的爱要做。每次都像一次永恒的漂浮,一场体内的龙卷风,一次朝着无限的抛射。
他们彼此慰藉,在爱的撞击中一方总是恰到好处地带去对方所缺乏的东西。她在他身上感受到她所缺乏的力量和安全感。他从她身上发现了他一向欠缺的自由和温柔。
汗珠镶满额头。同昨晚一样.她去了华盛顿广场后面的小铺子里买东西。夜晚的寒意让街区空无一人,当她穿过广场的时候,她一时觉得整个城市是属于她的。
这次她带回来彩色的蜡烛,一瓶细颈瓶的冰酒:安大略冰酒。朱丽叶从牛皮纸口袋拿出酒瓶,带着务实的微笑走近萨姆。
“无论如何.我确信我们非得休息一会儿了……”
他把草黄色的酒水倒进一只大杯子,他们轮流把嘴唇浸到里面。他从来没有喝过类似的东西。她对他解释说,这种特殊的酒是在低于十度的条件下生产的。为了让冰晶保留在压榨机里,葡萄是在冰冻状态下榨制的。
醇绵、甘甜的美酒带有桃和杏的香气,让他们的亲吻有股蜂蜜的味道。
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后他们的身体缠在一起,夜变得天旋地转。
表针转动,已经是星期日了。阳光涌进客厅。朱丽叶穿上了萨姆的高卢蓝衬衣和他的一条短裤。她蜷缩在沙发的靠垫下面浏览三百多版的《纽约时报》周末版。萨姆煮上黑咖啡.弹起了钢琴。但是他弹得错误百出:这很正常,他不断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就像她是一件艺术品。
上午稍晚时,他们到萨顿广场一侧的东河河岸转了一圈。就像伍迪·艾伦的电影海报所表现的.他们坐在一条长椅上,远景是横跨罗斯福岛的昆斯大桥的巨大身影。在风和涛声中,每个人都陷入对方的体温。朱丽叶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为了更好地享受当前的时光。
她陷入淡淡的伤感,明白她正为自己留下将长久相伴的回忆。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无论是他手的形状,皮肤的味道,还是目光的强度。
她也知道,这些幸福的时光并不完全属于她,因为她不是“朱丽叶·博蒙律师”。
但是,没什么关系,她储存了这些偷来的时刻的影像,并将在孤独的夜里放映,就像人们永不厌倦的一部老电影。
因为,有时候几小时的幸福足以让我们忍受生活必然带来的幻灭和丑陋。
9
然而生活分开了相爱的人……
一一雅克.普雷韦尔
星期日,十六时整我为什么同意他来呢? 朱丽叶在驶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想。
她要取行李,换衣服,只得在中午离开了萨姆。
萨姆提议在肯尼迪机场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与她会面。她本应该干脆地拒绝,因为她的情感并未坚强到可以忍受撕心裂肺的永别场面。但是,因为她在恋爱——因此软弱——她同意了。
明媚的阳光洒在出租车的窗玻璃上,出租车把她送到出发大厅前。出租车司机帮助她卸下两件沉重的行李。朱丽叶抬眼看着高悬在航站楼上巨大的出发字样。天晓得为什么,她想起前天在咖啡馆见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对她说的话:“没有什么是永远无足轻重的,可是我们并不总能正确领会自己行为的影响力。您在走之前必须意识到这点。”尤其是最后这句“走之前”奇异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
她把行李放到手推车上,通过了自动门。她内心里希望萨姆不要来。
萨姆把车停在一个地下停车场.然后走上通向出发大厅的长通道。
他知道没有必要来。为了说服自己.他在头脑里已经转动起了理性的唱盘。的确.他们共度了两日春光.仿佛迷蒙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只是一个危险的幻象。要建立坚实的爱情基础还有待时日。
的确,他未曾念及的某种东西搅乱了他,战胜了他。一方面,他仍然腾云驾雾地飘浮着,另一方面,他又悔恨在费德丽卡的问题上说了谎。如果现在他向朱丽叶说出实情,她会把他看成什么人? 一个有心理阴影的家伙,肯定是。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穿过大厅径直走到信息显示屏前,一眼就看到了登机手续办理处并走了过去。
航站楼的这一区域非常忙乱。他寻觅着朱丽叶,很快就找到了。她在排队等候办理行李托运。他没有上前,看了她好长一段时间。她的BCBG高级成衣已经换成一身休闲装。她穿了一条带窟窿的牛仔裤,系着一条腰带,上身是一件花哨的羊绒衫,一件方格外衣和一款彩色羊毛披肩。她肩上背着一个抛光的皮质双肩包,脚下是一双匡威牌运动鞋。
她完全不像是一个律师,倒像是七十年代放荡不羁的大学生。他觉得她更年轻.更朴素,更漂亮。
“嗨。”在一位被小顽童们搞得精疲力竭的父亲的注视下。两人会合了。
“嗨。”她貌似轻松地回答。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身边等候。他们已经如此陌生.但还是如此亲近,两个人都显得生硬和笨拙,几乎不敢再有目光和语言的交流。几个小时的分别就足以让亲密变成局促。
轮到朱丽叶的时候.萨姆帮她把行李放到传送带上,然后他提议去喝杯咖啡。她心不在焉.像机器人般跟着他,就像她已经到了大西洋的彼岸,在那边.在法国。
狭长的咖啡厅正对着跑道。萨姆去买咖啡的时候.朱丽叶坐到一个靠窗的桌子前。萨姆给自己要了一杯拿铁咖啡.给她要了一杯加奶焦糖咖啡。
他把盘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到她对面。她扭过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他更加仔细地看着她。他注意到她的格子外衣上有一个徽章.上面写着我幸存于纽约,另一个写着不要作战,要做爱。
他鼓足勇气打破沉默.试着让理性说话:“我想我们都未经思考而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喝了一口咖啡,看着远处着陆的一架飞机。
“我们一下子跨过了好几步……我并不真正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个不同的国家……”
“行了,我明白这话。”她打断了他。
一缕头发滑到她的脸上。他伸出手想把它理到耳朵后面,但是她推开了他。
他不甘心,自认为显得很体贴地说:“如果你再来纽约……”
“是的,如果我再来纽约,如果你的妻子没在家,而且你想打一炮,再见面会很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吧。”她回答,打了个手势把他晾在一边。
他固执地说:“我认为规则很清楚……”
“别用你那套规则来堵我的嘴! ”她用法语喊起来。
然后她猛然起身.以至于她的咖啡杯晃了几晃掉到地上。直到这时.萨姆才明白他对她的伤害有多深。
朱丽叶在一片低声的指责中穿过大厅.离开了咖啡馆,同时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庄重。
法国姑娘这个词在周围人的对话中反复多次.似乎很明显.只有法国女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手里拿着机票朝登机口跑去.为了不哭出来而紧紧咬着嘴唇。
她在内心里明白萨姆并不完全是错的。
两天的激情当然不足以打造出天成佳偶。一见钟情的魔力当然预示不出两个人长久的和谐。另外萨姆已经结婚,他生活在距离巴黎六千公里之外的地方,特别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她在自己的真实身份上对他说了谎。
她在思考和悔恨中低头跑着。突然,她发现自己把近视眼镜忘在了行李里,以至于看不清楚信息指示牌。她在二层搞错了方向,顺着原路回来,又因为马虎走上了相反方向的滚梯。她不得不推搡几个旅客,这足以让警察把她逮起来。
她已经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但是,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呢……
女士们,先生们,飞往巴黎戴高乐机场的714 班机在第18号登机口开始检票了。请您带好登机牌和护照。请座位靠后的旅客先登机……
她心不在焉地来到安检处,脱下鞋,解下腰带,机械地出示机票和证件,然后走进机舱。
机舱几乎满了,充满了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朱丽叶找到了座位。通常,她喜欢靠窗户的座位。但这一次,她的座位在中间,一边是个哼哼唧唧的孩子,另一边是个明显超重的男人。她被夹在这两位中间,深吸了一口气,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此时,她只渴望一件事:下飞机去找萨姆。然而她知道这是不理智的。
这只是一次感情危机,这次危机或许标志着她真正成年了。
二十八岁,是时候了,我的姑娘,她想着,坐进自己的位子。
她一定要坚强。她已经过了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的年龄。另外,她不是已经决定要过规规矩矩的生活了吗? 就像她妹妹那样,做出正确选择……
现在她要止住傲气,回到法国,最终开始一种理智的生活。她不应再自以为比别人聪明。从今以后,她要像大家一样:四平八稳地生活,保持不温不火的状态,计算卡路里,喝不含咖啡因的饮料,吃健康食品并且每天参加半个小时的体育锻炼。
别孩子气,她责备自己说,别委身于一个并不需要你的男人。这家伙不爱你。他根本没有挽留你。
当然,这两天是如此完美和谐,但这是个诱惑,是文学作品和电影里精心维护的一见钟情的神话。
精疲力竭的她忍住了一个哈欠,疲倦的泪水流在脸上。她昨晚没有睡觉,前天晚上也睡得很少。她浑身都不舒服。平生第一次想到或许自己最好还是远离爱情。
当最后一批乘客落座,朱丽叶系好了安全带,闭上了眼睛。
六个多小时后,她将到达巴黎。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结局几乎让萨姆宽心了。他离开了机场大楼时太阳已经落山。在这种季节天黑得很快。为了穿过三条车道,回到停车位,他等了一会。这是周末返城的时间,出租车已依据惯例开始分段计时。
萨姆用他那个磨损了的旧金属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吐在寒冷的夜色中。他为什么这样沮丧? 不管怎么样,这样的故事只能这样结束。他的生活中没有朱丽叶的位置。另外,还有这个谎言和他没有摆脱的沉重往昔,朱丽叶一无所知的那个过去。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两天来他已经摆脱了一些东西。最终摆脱了自童年就压在他身上的隐忧。
就在他准备走下人行道过街的时候,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钉在原地。
不,他不能让这个机会就这样溜走。如果朱丽叶现在走了.他会遗恨终生。他突然确信她并没有乘飞机,而是在大厅中央等他。
他像误了飞机的旅客般地顺着原路跑起来。长期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可以承受爱情的灼伤和被遗弃的痛苦,但是他不能。爱情令他恐惧,同时也令他向往;他渴望生活并忘记过去所有的恐惧,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第一次相信这是可能的,多亏了一个女人,四十八小时之前他还不认识的女人:一个没有希望的男人的最后希望。
他跑进空港大厅:没有朱丽叶。他一找,再找,没有。
他来到窗前,看见了到达跑道起点的714 号班机。这会儿太晚了。他有过机会,却错失了它。也许他只需要说一句话:留下来!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飞机停了一下,加速,飞离了地面。
萨姆长时间地在那里凝视。
随后他望不见飞机了。
他蜷缩在越野车的钢铁外壳下回到曼哈顿。夜不知不觉地降临城市上空。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像吸毒者想念毒品般地想念某个人。他把车停在谢里登广场的一条支路上,在寒冷中走了几步,并不真打算回家。他既孤独又脆弱,害怕回到空荡荡的寓所。他们在公寓里曾经那么幸福,那是混乱中心的小小福地。
他一边走,一边回想她的面容、她的气味、她微笑的方式和她身上总是带着的生活的火花。为了赶走缠绕他的这些回忆,他走进路过的第一家酒吧。
“丝绸”酒吧并不是你可以在里面下棋玩骰子的安静场所,确切地说这是一个现代的、流行的、亲和的俱乐部,播放着美妙的音乐。
萨姆困难地挤开一条路一直走到长长的吧台前,那儿聚集着一些高挑、漂亮、穿着迷你短裤的女侍者,她们像调酒女郎一样耍弄着酒瓶。
在酒吧的最里面,许多客人聚在大屏幕前观看直播的橄榄球赛。赛季初始,赛事激烈。对他们来说,这是个普通的周日夜晚。
萨姆对他们视而不见。沉浸在悔恨中的他要了些烈性饮料并为不能抽烟而遗憾。
突然,比赛被插播节目打断,它先是带来一阵沉默,随后是几声惊叹——上帝啊! 上帝啊! 该死的! ——就像是一片低沉的骚动。
萨姆从吧台处看不清屏幕,现在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他犹豫是不是要去看个究竟。说实话,什么都不重要了:在深深的失望中,哪怕是获知疯狂的外星人入侵地球,他也会无动于衷。
然而,他还是抓起他的伏特加穿过了大厅。
屏幕上的影像立即引起他的极度不安。他不得不推开几个人靠近屏幕。他必须要得到某种确认! 但愿这不是……
然而遗憾的是,这是……
他愣住了。他的心因为恐惧而紧缩,然后他感觉双腿打颤,全身战栗起来。
1O
风随心所欲地吹……
——《福音书》
欧奈苏布瓦的一个独立式住宅区玛丽·博蒙把闹钟拨到了早晨五点。她女儿朱丽叶的飞机六点三十五分到达华西机场,她可不希望迟到。
“你要我陪你去吗? ”她的丈夫在床的另一侧嘟囔着,同时把四分之三的被子拽过去。
“不用,再睡一会儿吧。”玛丽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小声说。
她穿上晨衣,下楼来到厨房。一只狗尖叫着欢迎她的到来。
“住嘴,雅斯帕。”她吼道,“天还太早。”
户外,寒夜无边。为了彻底清醒,她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又冲了一杯。她一边嚼着瑞典小面包,一边犹豫是不是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但生怕弄出过大的响动而作罢。她伸了一个大懒腰。昨天睡得非常不安稳。接近午夜的时候,她突然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就像做了一场噩梦。最奇怪的是她竞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反正这个梦足以让她感到害怕,以至于剩下的时间没有睡着.并留下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她草草冲了一个澡,穿上了暖和的衣服并且再一次核对朱丽叶告诉她的信息:
714 号班机
起飞:17:OO,肯尼迪机场3 号厅;
到达:6 :3j,戴高乐机场2F厅。
按下钥匙,打开车门。机场不太远,而且这个时辰也不会有交通堵塞。
她二十分钟后就能到华西机场。雅斯帕在车后追了五十多米,但是,玛丽最终没带它去。
她在路上动情地想着朱丽叶。玛丽有两个女儿,她两个都爱。能够为任何一个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朱丽叶有种特别的温情。她的另一个女儿奥雷丽亚坚定地选择了略带“榜样”意味的保守之路,这让玛丽恼火也让她的丈夫感到慰藉。
朱丽叶和她的父亲相处得不好。他一直不同意长女去学没有什么出路的古典文学专业。他也强烈反对演戏的想法,更反对她去美国留学。他真心希望她获得“一个实打实的职位”,例如工程师,或者职业会计师,就像刚刚荣获文凭的邻居的女儿。
玛丽本人总是护着女儿。她非常清楚“嫁人”并不是朱丽叶所憧憬的。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朱丽叶有个性也有勇气。她一向拒绝选择平庸,而玛丽也欣赏这一点,尽管她明知道女儿在逞能的外表下有颗脆弱的心。与女儿的电话交谈中,她多次惊讶地听出幻灭的语气。尽管朱丽叶从来没有抱怨过,玛丽知道在美国的这几年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为了帮助女儿,她经常瞒着丈夫寄一些钱过去。但是最令她担心的是女儿仍未找到心上人,这是她年轻时人们的叫法。尽管报纸上可以看到有关新独身,或者单身幸福的各种说法,人还是需要有一个钟情的人。她那特立独行的女儿也不例外。
玛丽驶上了通向2F厅的路线。为什么她心里那个焦虑的疙瘩仍在不断增大? 她稍微提高了一些车载空调的温度,然后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电子时钟。很好,她准点到达,希望飞机也别晚点。
她现在上了通向机场停车场的路。尽管是清晨,可是这里却笼罩着一种诡异的忙乱。她从一辆法国电视一台的车前通过.然后是另一辆法国电视台的车。远处,一个摄像师正在拍摄候机厅,而另一个广播电台的记者在采访机场的一个工作人员。这时玛丽感到了一种紧张,同时她做了自醒来就下意识拒绝做的事:打开了她的收音机:欧洲一台,大家好。现在是六点三十分,下面报告新闻提要:大西洋上空可怕的至难……
714 号班机于当地时间1 7 :06从肯尼迪机场起飞,开始飞往巴黎的例行航行,机上有一百五十二名乘客和十二名机组人员。
机长是拥有十八年飞行经验的米歇尔·布朗查。布朗查很在行,他可不是要多次调整才能到达正确高度的新手。纽约到巴黎的航线他飞了无数次,一向顺利。他喜欢向乘客报告飞行状况和飞临的值得注意的地方。
乘客名单就是一个社会缩影:企业家、年轻的或已上了岁数自费欢度周末的夫妻、退休的人……交谈中既有法语也有英语。
乘客名单中引人注目的有卡丽·菲奥伦蒂诺。她是一个著名摇滚乐队的新闻发言人,该乐队明天开始在欧洲巡演。卡丽有一头漂亮的像小棍子一样下垂的头发。她风度优雅,戴着很少摘下的名牌墨镜。特别是她有恐飞症。为了克服这种恐惧她什么办法都试过:吃药、调整呼吸……哪种也不管用。今天她尝试了另一种方法,她在离开旅馆前灌下了迷你酒吧里半数的酒水,以便上了飞机后微有醉意。她指望酒醉后的头晕帮助她对付焦虑。
飞机到达跑道的起点,停住,然后加速。
莫德·戈达尔,七十岁,退休商人。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这是夫妇俩第一次来纽约。他们来这里看孙子。孙子和一个美国姑娘结了婚,在哈得孙河谷经营一家饲养鸭子和奶牛的农场。莫德心里越来越害怕。她的丈夫看着她,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以免他担心。丈夫猜到她的忧虑吻了吻她的眼睛。莫德于是想:如果今天我必须要死的话,至少我死在他的怀里.而这个有些疯狂的念头让她平静下来。
起飞非常完美。安托万·朗贝尔在飞机离地的那一瞬间惊觉小腹中的一阵刺痒。这位大记者周游世界,报道过近几年所有大的战争:科索沃、车臣、阿富汗、伊朗……他多次置身枪林弹雨,从来没有惧怕过死亡。乘坐班机旅行对他根本不算回事。可是自从几个月前他的儿子出世后,他发现自己有些脆弱。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恐惧不再有免疫力了。
真怪,他想,有了孩子既让人更坚强也让人更脆弱。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飞机离开纽约管制区后不久转由波士顿控制中心负责。在机长的邀请下,每个人都能欣赏像火一样燃烧的橘红色天空。
空中小姐玛丽娜在准备送饭的时候想着早晨六点要到奥利机场接她的未婚夫。让一克里斯托夫每周一总是使用他的带薪假,并且通常为她精心准备一顿精美的早餐,有橘子汁、菠萝、猕猴桃。然后他们做爱并一直睡到中午。她巴不得赶快着陆并开始哼起克洛德·弗朗索瓦的《晴朗的星期一》。
17:34,也就是起飞后不到半个小时,当飞机飞行在约三万英尺高空的时候,副驾驶首先闻到异味,充满了驾驶舱的一股辛辣而苦涩的味道……
两分钟后一小股烟窜进领航员那里。
见鬼,正副驾驶员一起想到。
然后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烟似乎消失了,压力下降了一级。
“空气动力系统有问题。”机长说。
布朗查镇静地发出“砰、砰”的声音,在飞行行话中的意思是:出现严重情况但还来得及补救。
卡丽从她的包里找出两片药。肚里的酒放大了周围让她头疼的嗡嗡声,以至一丁点声音就让她觉得可疑。为了不显狼狈,她忍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而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家伙开始以一脸满足的微笑激怒她。她看了一下系好安全带的警示灯已经熄灭,就趁着还没有呕吐离开座位去了卫生间。
十四岁的迈克戴着iPod耳机,起身让他的邻座,一位至少三十五岁的女人过去,并趁着她不在的机会把眼睛贴在了舷窗上。他喜欢飞机,而且每次都有这种主宰世界的感觉。哦,多幸福啊! 他甚至暗暗希望航程中遇到一些颠簸。他调高了随身听的音量,焦急地等待飞机能够随着狗狗斯努普的说唱音乐的节奏冲进云层。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机长米歇尔·布朗查。因为一个并不严重的技术问题,我们需要在波士顿降落以便进行检查。为了您的舒适和安全,我们请您在警示灯熄灭之前收起座位前方的小桌子,系好安全带,坐在座位上。
飞机为准备降落已经降低高度。机长与空中交通管制中心联系之后获准在波士顿的洛根机场降落。遗憾的是领航员那里再次冒出了烟。
机组成员知道,此时火势正在顶棚上蔓延……
飞机按照规定在起飞前经过资深技师的仔细检查。这架飞机还不到八年。它接受过伴随整个使用年限的所有苛刻的检验和必需的检查:平均每飞行三百小时后进行A 级检查;四千小时后进行C 级检查,两万四千小时或者约六年后要进行大修。在这种情况下飞机要停飞六个星期。机械师和工程师对飞机进行全面的分析和核查。
这是一家西方的大航空公司——世界上最安全的航空公司之一——而不是垃圾航空公司包租的飞机。每个人都认真地做好本职工作。没有任何疏忽,也没有人试图在检修方面节约。
可是天知道为什么,一场火灾就在顶棚里,在领航员身后发生了。火灾自动预警系统不知为何没有启动,因此当机组成员知道发生情况时火灾已经蔓延到无法控制了。
卡丽随手关上卫生间的门,审视着封闭的空间。
她想,有人声称在这里做过爱,我倒希望他们演示一下是怎样做的……
此时,她往脸上撩了一些凉水。她决心再也不上飞机了。听天由命太可怕了。如果必须乘飞机,她宁肯改行。可是她每次都这样说。
在卫生间的一面墙上,有人用小字写的铭文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靠近去看写的是什么:人类提议,上帝执行。就在她思考这句格言的时候,回到座位的警灯突然在她头顶上闪烁起来。
此时,在昆斯的郊区,比利的母亲正把一碗汤放在充当床头柜的一个摆满唱片的隔板上。
“好好休息,我的宝贝。”
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错过学校组织的法国游不会很失望吧? ”
脑袋上裹着绷带坐在床上的比利摇了摇头。
他的母亲一离开房间,孩子就跳起来把汤泼到窗外。他讨厌这个。
医生今天早晨来到家里,比利装作患了重感冒骗过了医生。
他不得不这样做。昨晚他又做了那个非常清晰也非常暴力的噩梦,他在梦中看见大火吞噬了飞机,所有人都在尖叫。
他真想通知其他人,但是他早就不再谈论他的幻觉了。无论如何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
他躲在被子里悄悄打开游戏机,用它来看电视。一场橄榄球比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是他知道这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不管怎样,他极力祈求这一切不是真的。
17:32,机长布朗查发出了不安的呼叫Mayday!Mayday!Mayday! 这表示飞机已处在极度危险中。他发出要在波士顿紧急着陆的请求。
同时,在沃尔多夫·阿斯托利亚旅馆的一间客房内,二十五岁的布鲁斯·布克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发现他已经误了飞机。他喝了太多的酒,吸了太多的可卡因,外加清晨才离去的两个应召女郎。他几个星期前就预订了714 号班机的机票。他应该去巴黎呆上几天然后在一个冬季体育运动基地见瑞士朋友。
那么,赶不上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认为自己很可怜。他真应该成年了,应该改换结交的朋友、改变价值观念、改变一切。他还没有勇气这样做。他也常想,早晚会有一件大事让他有力量走上另一条路。促使他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这能是什么。
他脱下衣服,嘟嘟囔囔地淋浴。
几分钟后他将打开电视机,他的生活也将改变。
驾驶舱里的情况更加严重。驾驶员因为烟雾和热气很难看见飞行显示屏,确切地说,他们甚至看不见窗外的东西。
17时37分,塔台的雷达屏幕上还能看见飞机的踪影。
然后就出现了这可怕的几秒钟,吼叫的飞机开始抖动。氧气面罩从天花板上弹出来,空中小姐在解释如何为救生衣充气.她们深知这已起不到任何作用。
要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人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瞎说。相反,所有人都经历了吞噬座舱的火焰.笼罩着飞机的恐惧持续得足以让所有人明白自己的归宿是哪儿。
几分钟后麦克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总之,这种事不仅仅发生在别人身上,惊恐的他想到了这一点。
卡丽想:她已经错过了一生,然后又遗憾没有常去看父亲。一年来她每次都用拙劣的理由推迟探望。
她朝邻座转过头去,发现她将死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身边,半个小时前还不认识的一个孩子。然而她朝他伸出手,而迈克抱住她哭起来。
莫德靠在丈夫的身上想:他们的生活很幸福,但是他们更愿意继续活下去。毫无疑问,人们很快就适应了幸福。
在座位的口袋里有一本用来减少飞行恐惧的宣传册子,你在大量的统计数据中可以读到世界上每天有六千架飞机飞行,而只有百万分之一的飞机遇到严重的事故,这让飞机成为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这一切都准确无误。
17:38,一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偶尔捕捉到布朗查机长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掉下去了! 我们掉下去了! ”
几秒钟后,飞机的身影最终从雷达屏幕上消逝,同时新英格兰的小镇查理克罗斯的居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战地记者安托万‘朗贝尔在最后时刻想到他的儿子。然后,自认为并不多愁善感的他回想起二十年前在米兰一家法语中学院子里的初吻。她叫克莱芒丝·拉贝尔日,她十六岁,她的嘴唇是柔软的。安托万在飞机掉进大洋的前一秒钟想:布拉森斯①的话到底没错,人一辈子忘不掉怀里的第一个姑娘……
焦躁不安,浑身发抖的玛丽·博蒙像进屠宰场一样走进了机场。她为什么要拒绝丈夫陪她来? 她感到自己一个人经受不了打击。她一度还满怀着一个疯狂的期望:如果朱丽叶乘下一班飞机……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 不,玛丽知道这不可能。女儿就在几个小时前,在临出发前还给她打电话确认飞行消息。
她走向纽约航班出港处。那里已经挤满了摄像师和警察。交通部部长已在现场并告诉记者说,失事原因尚无法确认。
玛丽默默地责备上帝、命运、偶然性……
救救她! 救救她,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任何事都行! 把女儿还给我! 我的小闺女! 人不应该二十八岁就死! 不是今天! 不是这样! 她满怀负罪感,后悔放她只身一人去这个疯子的国家。为什么没把她留在身边更久些? 为什么没让她留在家里呢? 两位巴黎机场的工作人员发现了神魂颠倒的她,就迎了上去。他们温柔地把她引到为接待遇难者亲属而设立的应急和心理援助中心。
几个小时以来,巴黎机场的主任医生娜塔丽·德莱尔正经历着职业生涯中最难以忍受的日子之一。她已经接待了十几家人,而这还仅仅是开始。她领导的医疗小组由两名精神科医生、三名心理医生和五名护士组成。他们驻守在航站楼的一个闹中取静的房间里,负责向这些亲属提供咨询并安慰她们。娜塔丽手里拿着人家给她的乘客名单。程序总是一样的:先是近乎嘶叫的嗓音打听: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父母/我的孩子/ 我的未婚妻/ 我的同学/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亲戚/我的朋友……
在不在714 号班机上? 娜塔丽于是询问姓名并在名单上查找。这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它们被延长为一个可怕的酷刑。娜塔丽回答“不在”.就是解脱.是谢天谢地.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日 ……她回答“在”,就是晴天霹雳。
很难预计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一些被悲伤击垮的人突然失语。另一些人则相反,在悲号中瘫倒,这种悲号被空港低沉的回声放大了。
娜塔丽知道这一天将给她留下永远的印记。她参加过沙姆沙伊赫空难的救护,也一直没有真正摆脱掉那个阴影。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希望自己在场。她要帮助人们诉说痛苦,支持他们度过第一道难关,增强悲剧当事人的承受力。
当玛丽进到接待区的时候,德莱尔迎上来说:“我是德莱尔医生。”
“我想问问我的女儿,朱丽叶·博蒙。”玛丽一字一顿地说,“她应该乘这架……”
她几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尽管在体内移动的飓风有毁掉一切的危险。
娜塔丽看着她的名单,然后顿了一下。
朱丽叶·博蒙……? 她接到过遇到这种情况的特别命令。在她刚着手工作时,安全部门的人员就要求她只要有人打听这位旅客的消息就立即通告他们。
“哦……稍等,夫人。”她笨拙地说并且马上就后悔了。
太晚了。沉浸在不安中并确认了最终结局的玛丽现在无声地哭起来。
娜塔丽找到两名站岗的穿制服的警察,向他们解释了情况。
玛丽立即看到这两座海蓝色的大山朝她压过来,像一堵坚固的城墙一样把她围起来。
“博蒙夫人吗? ”
她眼睛里满含泪水,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点了点头。
“请跟我们来。”
11
活着就有希望;活狗胜过死狮子。
——《旧约·传道书》
星期一早晨,二十一区警察分局
“先生,您可以审问了,我们把她带来了。”
“我就来。”便衣警察弗朗克·迪诺维起身说道。
他在离开办公室之前又在电视机前逗留了片刻。电视正在播放空难的最新消息。
事故发生后,立即建立了一个安全区,解说员说,搜救行动将继续进行,但是爆炸非常剧烈以致排除了找到生还者的可能性。目前只找到三十多具尸体。
几条军用船只围住区域,一个直升飞机分队在海上盘旋。迪诺维走近屏幕时看到漂浮在海面上的飞机残骸、破烂的行李和救生圈。
我们仍然不能正式确认这是一起事故还是恐怖袭击。根据半岛电视台接到的一个匿名电话,有人称一个不知名的伊斯兰运动组织已经确认在714 号班机上放置了一枚炸弹。然而应该非常谨慎地对待这一责任声明。
此外当局也承认这个电话没有太多的可信性。
另外,纽约警方可能正在询问一名签证已经过期的嫌疑人。据称这是一名年轻女子,她在起飞前几分钟突然下了飞机……
弗朗克·迪诺维愤然按下遥控器上的关机按钮。他的机场同行肯定又和记者胡说八道了! 几个小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扣留了这个法国女人。
他狂怒地走进与审讯室相邻的小房间,然后转动按钮,启动了单面镜子。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一张凳子上的图像出现在墙的中央。她带着手铐,脸色苍白,目光惊恐,看着空处,并不明白发生的事情。迪诺维紧紧地盯着她,然后查看她的纪录。她叫朱丽叶·博蒙。昨天晚上空难后不久,肯尼迪机场的警察就把她扣留了。他们的报告明确指出,她在起飞前几分钟要求下飞机。海关和移民局的官员搞不清楚她的奇怪伎俩对她进行了例行的询问。一种普通的检查——在恐怖袭击后被纳入更加严厉的一项安全措施——已经逐步变成一种真正的质询。首先,因为法国女人不合作。她称自己急着见男朋友,在审问中抵触情绪很大,并且随意辱骂治安部队。这种行为对一名美国公民来说都已经算是严重的,出自一个法国女人就更不可饶恕。
可这还不是全部。在对护照的进一步检查发现,这个女子曾涂改了签证日期。这一系列的事情已经足以把她带到警察分局拘留。
“警官,我给她打开手铐吗?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问。
“没有必要。”迪诺维回答。
“您确认……? ”
“是的! ”
空难之后,人们一度提出关闭地铁、封锁桥梁和隧道的可能,生怕遭到新一轮的恐怖袭击。当局最终没有屈从恐慌,而今天早晨似乎也没有人真正相信此系恐怖袭击的说法。
总之迪诺维自己也不相信。但是他讨厌这些阴险的法国人,他不会错过给这个年轻女子上一课的乐趣。因为他凭经验知道,只要手法得当,人在拘留期间什么都能承认。弗朗克是这方面的行家。此外他有完全的行动自由,负责二十一区的罗德里格斯警长因久病的妻子去世而请了几天假。
他为了减缓心跳服了两片J3抑制药然后进了审讯室。
“您好,博蒙小姐。我期望您让我们双方充分理解……”
强笑改变了警察的面容,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拘留可以持续七十二小时。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消遣。在几个小时里,她完全属于他。
“我们从头开始,”他把手平放在桌子上说,“您为什么在起飞前的几分钟下飞机呢? ”
朱丽叶张开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几乎看不见对面重新对她提问的警察。极度震惊中,一句话随着心跳的节奏在她体内不断回响:我活着,我活着,我活着……
但是,另外一个声音也在对她叫喊,说她本来不应该活……
12
在我们和……上天之间,仅有生命……它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
——帕斯卡尔
星期一下午,中央公园的北部萨姆·盖洛韦在贯穿公园的沙石路上慢跑。
今天早晨,他给医院打电话请了假,这是他妻子去世后的第一次。他像一年前一样呆在家里,被伤心和自责压倒。他爱过的两个女人死了,这是他的过错。他的脑子像熔岩一样翻滚。一连串的回忆和矛盾想法在岩浆中碰撞。他的职业徒劳地让他每天接触死亡,这一次他彻底不知所措了。
萨姆戴上厚运动衫的风帽以抵御刀子般的刺骨寒风。他一个小时前决定出来透透风,以免因满腹痛苦而变成疯子。他天真地想象跑步或许对他有益。
然而这并不奏效。
他在篮球场前休息了一下,喘了口气。部分仍被冰覆盖着的篮球场空无一人。显然寒冷让乔丹们丧失了勇气。
萨姆推开运动场的栅栏门.坐到一条长凳上。肌肉的酸痛撕扯着他的大腿。他一坐下就双手抱头。痛苦和疲倦辐射到全身。他实际上三天没有睡觉了,他觉得天旋地转。当剧痛钻进胸膛时,他想起自己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他的胃在空转。他试着把气喘匀,可是呼吸出现了阻塞。
我窒息了! 他一度视觉模糊并隐约听见远处的栅栏门响。寒冷的空气冻伤了肺。
他伏下身似要呕吐。
他必须赶快喝点什么! “来点儿咖啡吗? ”
萨姆抬起头:一位健壮的棕发女人,身着牛仔裤、皮夹克站在他的面前。
她的目光直率而果断,使得长脸庞容光焕发。从长着一双杏核眼的面庞上看不出年纪,就像莫迪里阿尼油画中的某些模特。
她是怎么在他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 她为什么把手中拿的两杯星巴克咖啡分他一杯呢? “会过去的,谢谢。”他在一阵轻咳中说。
“喝吧。”她坚持着,“我买了两份。”
萨姆几乎不由自主地抓住由这只慈善的神秘之手递过来的咖啡。饮料让他很舒服,止住了他的咳嗽,并给他带来少许暖意。
可是当女人朝他俯下身子的时候,她的衣襟稍稍敞开,萨姆看到她的肩上挎着枪套。
条子! 是的,他有认出警察的本能,这几乎就是第二天性。浪荡街头的童年生活躲不过处罚。在他早年的街区里,说大家讨厌警察是太轻了。警察的干预通常是不恰当的,总以滥用职权而告终,为以后带来更多的冲突而不是安宁。萨姆尽管改变了社会地位但仍保留着这种不信任,并且他总是发誓说如果哪一天他遇到大麻烦,不到万不得以不会去找警察。
“我可以坐下吗? ”她说。
“坐吧。”他不信任地说。
她注意到他向后躲了一下,意识到他肯定看到了手枪。这促使她提前作了自我介绍。
“我叫格雷丝·科斯特洛。我是三十六区的侦探。”她说着亮出了她的警徽。
几道光映射到金属牌上,纽约警察局的缩写字母悄无声息地闪烁。
“您在这儿巡逻吗? ”他装作毫不在乎地问。
“其实是在等人。”
格雷丝在进一步解释前停了几秒钟。
“一个男人。”
“很抱歉把他的咖啡喝了。”他晃着半空的纸杯子说。
“我相信他不会抱怨您的。”
格雷丝·科斯特洛的眼里闪烁着一道奇怪的目光。萨姆从中看到某些令人不安的东西,就像危险的临近,这让他不想久留。他一下子站起来。
“那好,再见了。我希望您的朋友不要来得太晚……”
“其实,他已经在这儿了,并且确切说并不完全是一个朋友。”
后来,萨姆常喜欢退一步想,如果那天下午他没有坐在这个长椅上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但是他内心也很清楚,格雷丝·科斯特洛或许会在别的地方和他搭话,随后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结果无论如何还是一样的。
“您想说什么? ”
“我要见的人就是您,医生。”
萨姆皱起了眉头,她怎么知道……? 作为回答,格雷丝指了指医生的厚运动衫的口袋,那里不显眼地绣着圣·马太医院棒球队的队徽。
“我叫萨姆·盖洛韦,是儿科医生。”他因被迫泄漏出身份很生气地说。
格雷丝·科斯特洛没有说什么“很荣幸认识您”之类的话.而是非常缓慢、一字一句地说:“盖洛韦大夫.您看起来忧心忡忡……”
“我累了,仅此而已。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萨姆走了几步。当他几乎走到栅栏门时,格雷丝的又一支箭把他钉在那里:“失去了什么人很痛苦,是不是? ”
“我不明白。”他说着转过身。
他现在更加不安地打量着她。而格雷丝也站起来,以不失女性特征的自信和果断站到他的对面。当太阳开始朝哈得孙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变成了玫瑰色。
“听我说,大夫,我知道您在经历一个困难的时刻,但是我没有时间兜圈子。那么,我给您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
“我根本没心思猜什么谜。”他干巴巴地打断了她的话。
格雷丝仍然继续说:“好消息是您的女朋友还活着……”
目瞪口呆的萨姆揉了揉眼睛。
“什么女朋友? ”
“朱丽叶没在飞机上。”格雷丝解释说,“她活着。”
“您在胡说八道! ”
作为回答,格雷丝从口袋里拿出一篇剪报,萨姆从她手里夺过去。一个古怪的标题占据了头版头条:714 号班机空难后一位法国女子被拘留无法解释的是报纸是第二天的。
“您从哪儿找的? ”半信半疑的医生问。
格雷丝仍然不说话.萨姆极度紧张地浏览了随后的文章。
“如果这是开玩笑……”他威胁地说。
“这不是开玩笑,朱丽叶活着! ”
“那么.为什么报纸的日期是明天呢? ”
格雷丝叹了一口气。这家伙将会影响她的任务顺利进行。
“请安静,盖洛韦。”
萨姆的满腔怒火突然爆发了。这个女人把他搞糊涂了。她肯定是在胡说。但是他还是要心中有数。当他再次离开的时候,心中不能不怀有一个疯狂的希望。
如果这篇文章说的是真话呢? 如果朱丽叶活着呢? 当他出了栅栏门之后,他最后一次朝着格雷丝转过身来。她古怪的目光略带着些同情和挑战。萨姆几乎不由自主地要问她:“那坏消息是什么? ”
13
命运指引接受的人,拖累拒绝的人。
——塞内加
星期一晚上,二十一区警察分局“您确信她在这里? ”
“盖洛韦先生,我已经对您解释过了:朱丽叶·博蒙被拘留了,而目前没有其他消息。”
萨姆无法相信:朱丽叶活着! 或许是在警察手里,但是活着。
激动万分的他难以安静地呆着。他再次追问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这是一位长着绿眼睛,头发直立的年轻非洲裔美国人:“也许这只是一个误会。我和博蒙小姐很熟。我们一起度了周末。我向您保证她与这次飞机失事毫无关系! ”
年轻的女警察不耐烦了:“我敬请您坐下,保持安静,直到有人来问您。”
萨姆低声抱怨着走进大厅。他没有时间换衣服,穿着运动服就跑到这里。他没有带手机,甚至没有带一分钱。然而,如果他想把朱丽叶救出苦海,就要马上给律师打电话。
他又回到那个警察那里,她制服上别着的胸章标明她叫卡丽丝塔。这是个悦耳的名字。
——您会笑话的,但是我忘了带钱包。
——这的确太可笑了。
——您能不能借我一个美元? ——然后还要干什么? ——是为了打电话。
她叹了口气。
——如果我必须给每个经过这里的家伙一个美元……
——我会还给您的。
——别劳大驾了。
她看起来很生气,掏出四枚二十五分的硬币塞给他。萨姆道过谢回到大厅去打公用电话。
他与他的众多同行不一样,没有中意的律师。他的第一反应是给医院的一位相处得不错的法律顾问打电话。她听了他的问题后给他推荐了一个同行。他立即给那个人打了电话。或许是受到本案潜在的媒体曝光的影响,律师同意立即过来。
萨姆挂上电话放心了。
好了。一切就绪。这个城市的警察或许不够精明,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明白朱丽叶与飞机失事毫无关系,即使91l 事件的妄想症一直没有减退。
他试图坐一会儿可是安静不下来。让他担心的是格雷丝·科斯特洛,他在中央公园碰到的那位玩好消息、坏消息游戏的女警察。她已经对他解释了好消息,那就是朱丽叶活着。当他询问什么是坏消息的时候,她的回答是预言性的:“坏消息是她只能再活几天。”萨姆认为这个女人在说胡话,没再问什么就走了,他现在非常后悔。
不,这是不合情理的。他应该为找到朱丽叶高兴才是。这么说她没有上飞机。就像他的预感,她肯定回来等他了。瞬息间他衡量着这个举动的意义,对生活有了新的信心。他于是决定,一旦有可能他就对她讲出实情。
他要承认他没有妻子,也许她不会记恨这个愚蠢的谎言。
“盖洛韦先生,我是便衣警察迪诺维。”
萨姆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抬头看着这位请他去办公室的警察。迪诺维更像是一个大众明星,而非一名普通警察。他的正装笔挺,黑色马球帽上的意大利名牌商标十分显眼。他一副运动员的派头,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古铜色的皮肤表明近期刚刚度过假,或者接受过多次的紫外线灯光浴。
萨姆从第一眼就不信任他。就是这样,没有确切的理由。尽管可以说七说八,但人类并不很复杂,而对某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正确的。
“盖洛韦先生,我洗耳恭听。”
萨姆简短地讲述了他是如何与朱丽叶相遇的。他庄重地发誓说在最后的四十八小时里自己没有离开过她一步。迪诺维提到篡改护照,但是萨姆说,这不足以怀疑朱丽叶是恐怖分子。
“如果我充分理解了您所说的话,博蒙小姐是急于与您相会才匆忙下飞机……”
“是的。”
“因为她决定与您一起留在纽约? ”
“我猜是这样。”
警察叹了一口气:“盖洛韦先生,我承认我不十分明白您与博蒙小姐的小把戏的逻辑:我爱你,我离开你,我爱你,我离开你……”
萨姆火了:“生活中经常就是这样。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远不是那么简单。您显然遗漏了这点。”
迪诺维没有理会萨姆的提示.继续询问:“您帮助博蒙小姐收拾行李了吗? ”
“没有。”
“就您所知.她为别人做什么或者带什么东西了吗? ”
“没有。”
“她在机场没有留下未经检查的行李吗? ”
“我不认为如此。”
“她吸毒吗? ”
“不吸! ”
“是啊,您对此一无所知。”
“我是医生,我能认出吸毒者。”
迪诺维做了一个怀疑的鬼脸。萨姆反击了:“我们是在美国,你们不能因为人家相爱就把人关进监狱! ”
“请原谅,我认为问题比这要复杂一些。”
“至少让我和她说……”
“这可不行。您将会知道她被释放的日期和时间。但是如果您愿意听听我的想法,这不会很快。”他又挖苦地添了一句。
警察查看他的笔记本,然后卖弄地给万宝龙牌钢笔套上笔帽。
“盖洛韦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您怎么知道博蒙小姐没有死于这次空难呢? ”
萨姆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一个直觉促使他没有泄漏格雷丝·科斯特洛的神秘参与。相反他警告警察说:“您正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在履行职责。”
“警官,我建议您不要违法。朱丽叶是律师,她懂辩护,如果……”
迪诺维皱起眉头。
“谁是律师? ”
“朱丽叶·博蒙。”
“这是她对您说的? ”
“是的。”萨姆确认,不知道他犯了个错误。
迪诺维的眼里此时露出喜悦。他一下子站起来。毫无疑问.这个法国女人并不清白:篡改护照、抗拒、伪造身份……
“见鬼,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萨姆喊起来。
“朱丽叶·博蒙不是律师。”迪诺维洋洋得意地说,“她是一家咖啡店的服务员……”
气恼的萨姆在警察分局的大厅里踱来踱去。他刚刚与要援助朱丽叶的律师见了面。法学家建议他回家去:拘留还可以持续两天,在这里也是白费时间。萨姆在听从这个建议之前希望核实最后一件事情。
他来到卡丽丝塔的办公室。
“用一个善行结束今天的工作怎么样? ”
年轻的黑人女子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下班了。”她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听我说,我需要另一分局的一位警察的资料。这是一个女警察,格雷丝·科斯特洛,她是三十五区的侦探。”
“我不能帮您做这件事。”
“这非常重要。”
“也许对您重要,但对我并不重要。”她说着耸了耸肩。
“请您再帮我一次! ”萨姆尽量充满自信地请求。
“我就一个问题,在这个讨厌的警察分局入口处还有另外两个办公室,您为什么老来找我? ”
“也许是因为这个。”医生用手指着钉在年轻女人身后墙上的一张小照片。
照片上两个小女孩正在贝德福德大道的便道上玩搭房子游戏。
卡丽丝塔皱起眉头。
“我也是在这个街区长大的。”萨姆解释说。
“说谎! ”
“这是真的。”
“我不信。”
“为什么? ”
“可能是因为这个。”她一边说一边指指自己的脸,然后又指了指医生的脸,意思是说,他是白人,而贝德福德区都是黑人。
“马丁·路德·金小学和查尔斯·德鲁中学,他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确认说。
“知道学校的名字并不能证明您曾是那里的学生。”她不信任地指出。
萨姆叹了一口气。
“您希望有证据? 很好。”
他先是拉开运动服的拉链,然后脱下羊毛衫和T 恤衫。
“盖洛韦大夫,我提醒您这是在警察分局! ”被这场即席的脱衣舞吓坏了的卡丽丝塔喊起来,“我不想找麻烦……”
萨姆赤裸着上身走近年轻女人,直到让她足以辨认出一个蓝色小纹身,上面有不做就死去的字样,这是他昔日的街区——贝德福德区——的名言。
卡丽丝塔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萨姆,然后她去打电话,但是另一名警察已经在电话机前拿起听筒并开始拨号。
“再说一下您那位警察的名字。”
“格雷丝·科斯特洛。”
“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她命令道。
萨姆看着她离去并穿过管理人员忙碌的大房间。卡丽丝塔在大厅上面的中二层找到了一间没有人的办公室。他透过玻璃门可以分辨出她的动作。他看见她打了好几个电话.然后接收了一份传真。看她谨慎张望的样子,他猜自己的请求超出了她的权限,她为他冒了险。她多次皱起眉头,一副不解的表情。
最后,她手里拿着一张纸回来了。
“您是不是在耍我? ”她不高兴地问。
“当然不是。”他反驳说,“您为什么这么说? ”
她把刚刚收到的传真递给他。
“因为格雷丝·科斯特洛十年前就死了。”
14
当他们惩处时,他们在惩处你所爱的人……
——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电影《教父》
萨姆既慌乱又困惑地离开警察分局。
外面的新鲜空气让他感觉很舒服。为了暖和起来,他在街上快步走着,并且留意着空的出租车。夜幕已经降临,结成冰的残雪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路过一盏路灯的时候,他忍不住从兜里掏出卡丽丝塔交给他的传真——十年前《纽约邮报》的一篇文章——再次读起来。
在布鲁克林中弹身亡的女警察格雷丝·科斯特洛,三十六区的一名女侦探昨晚被发现死于她的汽车驾驶座上,一颗子弹正中头部。死因目前仍是一个谜,特别是案发时她似乎并不当班。
现年三十八岁的格雷丝·科斯特洛十五年来一直隶属纽约警察局。她的职业生涯始于巡警一职,后获晋升。这位二十六岁被晋升为侦探的一线女性为破获多起刑事大案做出重要贡献。她是纽约大学和匡蒂科联邦调查局警察学院的毕业生,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在警察机关内前途光明,原本她新近晋升的警长职位将于下个月生效。
文章配有两幅格雷丝的照片:一幅是在纽约警察局任职时期身穿警服的标准照,另一幅为私人照片.是她与尚是婴儿的女儿在海边的合影。
照片还算清晰,萨姆认出这就是几个小时前在中央公园见到的那个女人,一位被认为死于十年前的女人……
他终于看到一辆出租车从街角处拐过来。亮着的顶灯表明它是空的。
萨姆向前迈了一步招呼出租车。就在出租车准备靠边停下来的时候,一辆警车从右边超过它停在医生旁边。车窗打开,一个巡警探出头来,他五十来岁,沉着脸。
“盖洛韦先生吗? ”
“是我,什么事? ”
“如果不妨碍您的话,我想和您聊聊。”
“可是恰好妨碍了我。我需要的是一辆出租车,而不是警车。”
“我不得不坚持这样做。”
“我不得不坚持拒绝。我今天看够了穿制服的人,而且我也不喜欢您的方式。”
“别逼着我采取另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
“我完全可以下车,给您个满脸花。”警察威胁说。
“真的吗? 我倒是想见识一下。”
“我让您看看。”
汽车一加速上了便道,萨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堵住了去路。警察转眼间跳下汽车,朝他走过来。这是一个宽肩、中等身材的男人,有些风度但稍显臃肿。
“我是巡警马克·拉特利。”他通报了姓名.同时把手放在枪上,枪在佩戴在腰带上的枪匣里。
他紧紧盯住医生,而医生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坚定的决心。这个人似乎准备好不择手段地带走萨姆。
“我认为您应该重新读一下写在您车上的字,”萨姆指着CPR ,即礼貌、职业、尊重的三个缩写字母,这被视作概括了纽约市警察局的箴言。
“好吧,我最后一次有礼貌地请您。”拉特利又说,“我的确希望我们单独谈一谈。”
萨姆明白除了和这个被激怒的人闲聊之外,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岳就顺从地说:“您想谈什么? ”
“谈谈我过去的搭档:格雷丝·科斯特洛。”
萨姆上了车,拉特利开始向南开去。
“您是医生,对吧? ”
“是的,我是儿科医生,可是我倒很想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拉特利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半个小时前,我下班回局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总机的一个家伙对我说,二十一区的一名警察询问过格雷丝·科斯特洛的事……”
“是我要求问的,”萨姆确认。
“……而且,他显然认为她还活着。”
“她是还活着。”萨姆确认。
“谁告诉您的? ”
“今天下午我和她谈过话。”
拉特利叹了一口气。萨姆注意到警察的手开始发抖,而且他为了不发作,手指紧紧攥住方向盘。拉特利打开车窗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几分钟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闯几处红灯的时候专心地驾驶。
当汽车驶上布鲁克林大桥时,萨姆问:“我们像这样要开到哪去? ”
“让您明白鬼魂并不存在。”
他们来到本松赫斯特区.这是继小意大利区成为旅游热点之后,纽约的最后一个意大利人聚集区:警察围着一片房子转了几个圈也没找到一块停车的地方:在便道旁五、六米长的一块地方.有人放了一块威胁性的牌子:你占我的位子.我打花你的脸。
但是拉特利可不是好欺负的。他下了车.轻蔑地踢飞了牌子,把车停到那里:然后,他带着萨姆进了一家提供膳食的咖啡店,他似乎常来这里。一个古老的霓虹灯招牌表明这家店已经有了四十多年的历史,在纽约这样一座变化不休的城市里实属罕见。
“跟我来。”他命令道。
萨姆随他进了一个小厅。里面弥漫着面团、橄榄油和烤饼的诱人香气。
墙上挂着一些美籍意大利裔名人的照片:西纳特拉、帕瓦罗蒂、德·尼罗、屈伏塔、麦当娜、史泰隆……
两人面对面地坐到仿皮漆布面的长凳上。
“嗨,马戈。”老板打着招呼把一瓶打开的酒放在拉特利面前。
“嗨.卡迈因。”
拉特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干了.即刻止住了双手的颤抖。
暂时平静下来的他请萨姆将格雷丝的事情细细道来。
萨姆把自己的事情完整讲了一遍.从他和朱丽叶的相遇.到714 号班机的失事.再到格雷丝在中央公园的出现:当萨姆讲完时.拉特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揉了揉眼睛.却并未揉去始终伴随着的忧伤。”听着.盖洛韦.我和格雷丝做了卜多年的搭档:我们同时着手刑案.调查同一些案子。我们不仅是默契的小组搭档.而且还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他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萨姆。医生仔细地看着照片:照片上可以看到和格雷丝在一起的警察,背景是湖泊和群山。他们年轻、漂亮:格雷丝光彩照人,精干的拉特利。微笑着,对未来充满信心。与萨姆面前这个一脸怒气的家伙判若两人。
“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萨姆说。
拉特利鼓励他说下去。
“既然您和格雷丝一起工作,您也应该有侦探的职衔……”
“没错,和她一样我也即将被提升为警长。”
“那么,十年来你怎么还是一名普通巡警呢? ”
拉特利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点上一支。他可不是你可以冒险提醒他禁烟的家伙。
“格雷丝死后,对我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酒的问题,是不是? ”
“酒的问题? ”
“拉特利,您酗酒,是不是? ”
“这干您什么事? ”
“我是医生,我不评价您,但是您或许需要帮助。”
警察挥了挥手赶走了这个提议。
“匿名的酗酒者等等! 不,谢谢.这对我不适用。”
他还要说什么,但是话在嗓子里卡住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后又说:“格雷丝很了解我.知道我的长处和短处:她有一种能发挥我优点的能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又说:“对她来说,一切永远是积极的.她相信昕有那些玩意儿……”他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
“哪些玩意儿? ”
拉特利目光游移在窗外的远方:他明确表达他的思想:“她相信幸福、未来、人和事积极的一面……她有人情味。”
他停了几秒钟后承认:“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不是.萨姆在内心深处想着。
“如果没有她,我早就受不了这份工作了。她已经不在那儿支持我,引导我了……”
“于是您被降职了? ”萨姆问。
拉特利点点头。
“这几年我的确常干越轨的事情。”
“那么,您怎么解释今天下午我见到格雷丝这件事情呢? ”
警察的手重新颤抖起来。
“那不是她,盖洛韦。”他说着又倒了一杯酒。
“反正和她的照片完全一样,仿佛她没有老。还是报纸照片上的年龄。”
“她挨了一枪,盖洛韦。一颗} 昆帐子弹把她的天灵盖打碎了! 你懂吗? ”
他喊起来。
“也许她没有死。”萨姆试探着说。
拉特利火了:“格雷丝死时,去法医那里验尸的是我! 我看到了她的脸,我把她抱在怀里哭了一场! 相信我,那的确是她。”
萨姆直视着拉特利,看出他并没有说谎。
几分钟后.警察送他回家。到达格林威治村的小房子前时.拉特利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小区够档次。”
“说来话长。”萨姆答道。
因为天冷两个男人在车里分享了最后一支香烟,沉浸在夜晚的宁静中。
寒风在银杏树和紫藤树的枝条间呼啸着。很长时间里两人都沉默着。萨姆想着孤零零呆在牢房里的朱丽叶:拉特利则想着惟一一位他永远深爱的格雷丝.他不止一次后悔没在她生前对她表白爱情:萨姆最先打破了沉默:“谁杀的格雷丝? 您知道吗? ”
警察摇摇头。”我不停捌查了一年多的时间.占去了我的周末和假期: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
说到这儿.他掐灭了烟头.发动了汽车= ”再见.盖洛韦:””再见.拉特利:”萨姆打开车门回答说.“哪天您要是打算戒酒记着来找我我的一个女朋友对我说过.没有问题.只是解决的办法:””格雷丝也喜欢说这话.”
警察主动伸出手.非常惊奇他和这位年轻医生之间似乎建立起了古怪的同谋关系。”您应该是一个古怪的医生.不是吗? ”
“人家偶尔这样说我一”萨姆握住伸过来的手说,拉特利奇怪地恢复了一点生气,他的眼睛像钻石一样闪烁,“您下一步要干什么? ”萨姆不安地问.“这个城市里有人在装扮格雷丝·科斯特洛.”拉特利指出.“我必须知道是谁.为什么。”
“多加小心:”
“彼此.医生.我们永远下知道会发生什幺“萨姆下了车而拉特利消逝在夜色中。
医生站不住了。他感到天旋地转肚子也开始疼。身心疲惫的他推开家门.恨不得倒头就唾。
两个男人完全沉浸在谈话中.谁也没发现隐蕺在街道另一她的一个号影点滴不漏地听完了他们的谈话。
15
当他还在桥的另一端时.幽灵们迎上前去。
萨姆察看着留言:他的手机和传呼机里满是医院的呼叫。显然。他们整个下午都想联系上他。
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他要给医院回电话的时候,他听到楼上有响动。
困惑的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打开卧室的门。一股穿堂风般的冷气灌进房间:窗户开着.一个身影映衬在夜晚的蓝光中。这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柔媚、苗条的她坐在窗台上:格雷丝·科斯特洛。”您是怎么进我家的? ”
“这并不太难,”她说着从窗台跳到地板上。
“您是在一处私人住宅里! 您有传票或者正式授权吗? ”
格雷丝耸了耸肩。
“您以为这是在哪儿.电影里吗? ”
“我要叫警察了。”他威胁着并朝电话跑去一她用一只有力的胳博止住了他的冲动。
“我就是警察。”
他不为昕动.抓住了她的皮夹克领子。”您有怆也没有用.您吓小倒我。”
她朝着他抬起头。从近处看.你只能为她的美丽而倾倒:俊俏的面孔。
深邃的大眼睛在微光中闪烁。她离他那么近以至能在耳边感觉到她的气息。
“大夫,我没想吓唬您.她缓和了语气说.我只是想与您谈谈:”
“谈什么? ”他放开她问:“谈朱丽叶。”
“您怎么知道她下了飞机? ”
格雷丝离开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慢慢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扫视着满满的书架。
“盖洛韦大夫,您相信有冥间吗? ”
“不相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您也许至少相信事物的灵性吧? ”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可是在这方面我所关注的并不比鱼虾所关注的多。”
“不管怎样,”格雷丝固执地说.“当您在医院失去一个病人的时候。您就从来没有考虑过此后还有什么吗? ”
“有时会。”萨姆承认。
费德丽卡的面孑L 瞬间闪入他的头脑。
她现在在哪儿? 有另一个世界吗? 有我们共同的归宿吗? 他努力赶走这些念头。
“在您看来,谁决定死亡的时间? ”格雷丝接着说。
医生皱起眉头。
“如果抛开凶杀和自杀.当我们的叽体资源耗尽的时候我们就死了……”
“夸夸其谈……”
“这是事实。”萨姆反驳说。“人的生理年龄与他的实际年龄相符。他们的健康状况取决于他们的体质、饮食和生活卫生. ”
“那么在意外情况下呢? ”
他耸了耸肩。
“这不就是人们所说的“生存风险”吗? 一连串的偶然将我们带向危机。”
“您不认为这一切有点过于庸俗吗? ”
“不,我并不觉得这庸俗,而且我也不明白您打算把我引到什么地方……”
“想象一下我们的死亡时间和条件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格雷丝试探着说。
“我在电视上看过什么“矩阵”之类的东西,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认真的。想象一下一个年轻女人命中注定要在一次空难中丧生……”
“我不相信什么有关宿命的蠢话。”
“想象一下她因为感情原因在最后一刻下了飞机,突然挫败了死神的计划。”
“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有运气,这对她很好。”
“我们不能与死神失约。”
“我无法苟同。”
格雷丝直视着萨姆的眼睛。
“盖洛韦,我想让您明白的是:现实都有含义。该发生的事情就会发生,即使人类的激情偶尔打破了上天的运行……”
“这与朱丽叶有什么关系? ”
“朱丽叶应该在这次事故中消失.这是现实规律的一部分,我就是为了矫正这个错误被派来的。”
“为了矫正这个错误? ”
“我是一个密使.盖洛韦……”
“那么您的任务是什么呢? ”
“大夫.我相信您已经听出来了。我的任务就是带走朱丽叶. ”
“带到哪去? ”
“天上,”她用食指指着天空说. 萨姆有将近一分钟没有说话.就像一个儿科医生在开药方前的凝思:“按照我的理解.您是天上负责管理死亡的什么官员? ”
“这是一种理解方式. ”
“最让我担心的是……”萨姆接着说。
“什么? ”
“让我最担心的是您真的相信您所说的一切.不是吗? ”
“这很难接受。”格雷丝承认。
“因为我不了解的某个原因,某件事曾让您陷入严重的紊乱.可我是医生,或许可以帮助您……”
“别对我提您那些万能的建议了! ”
“我说这些是为了您好。”
“我根本不在乎您的同情,我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被埋葬了。”
“既然这样,到此为止! ”萨姆决断地说.“请您离开我家! ”
“与您合作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格雷丝叹了一口气。
她走向窗户,她刚才就是从那儿进来的。
“大夫.最后说一句:别再打听我的事。别打搅马克·拉特利。别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情。”
“看啊.只有您有权打搅别人的生活。”
“听我的建议:当作开始发掘过去的时候.麻烦事就要来了:”
“夸夸其谈……”
“我会抢在您前头。”
突然.有责任心的医生重新战性了气愤的男人.放走一个看来需要心理治疗的女子让萨姆隐约有一种负罪感:“如果您需要帮助.记得在我。二班的时候来医院.”他又提议= “是的,我们会再见的,盖洛韦,我们会再见的。”
格雷丝骑在窗台上。就在她要跳出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又将了医生一军:“哦,我差点忘了。您不用再担心了:您的妻子仍然爱您,尽管那天早晨您在墓地对她作了那番表白。”
极度惊讶的萨姆愣了几秒钟然后朝窗户冲过去。
“您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他冲街上大声喊着。
但是格雷丝·科斯特洛已经无影无踪了。
16
在医学系别人教我们说,许多人带走的最后图像是急救医生的图像:当我看见与我对视的那些恐惧的眼睛时.我试图永远记住这话。
一汤姆·沙迪亚克电影飞龙星期二早晨,圣·马太医院“盖洛韦大夫,您迟到了。”
“好了,好了,我马上就到。”萨姆一边回答一边扣起大褂的纽扣。
急诊室主任贾妮丝·弗里曼正在分配早晨的任务。这位身材高大的非洲裔美国人很欣赏萨姆,萨姆也待她很好:“大夫,一管炸药在你脑袋旁边爆炸了还是怎么着? ”她问萨姆.暗指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我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我为你感到高兴:”
“可不是你想的那回事:”萨姆辩解道:“哦! 你不需要辩解:”
“好吧.今天我干什么? ”
“萨姆.我要和你谈谈:”
就在贾妮丝准备向萨姆透露些什么的时候.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冲进了医院:”我需要一位医生.快! ”
“我来负责。”萨姆说。
“我和你一起来。”贾妮丝提议。
“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萨姆一边问,一边把孩子安置在一张单架床上。
“这是我儿子迈尔斯。”
“他几岁? ”
“四岁。我带他上学的时候他的脖子被蜂蜇了一下。”
一只蜂,大冬天的? “夫人,您确定是一只蜂吗? ”
“我……我认为是。”
他妈的,真是不分季节了。
为了察看那被蜇的地方,萨姆把迈尔斯的套头衫整个剪开。脖子下面确有一处明显的肿胀。
见鬼。
“是昆克水肿吗? ”贾妮丝问。
“是的。”
“萨姆,要快,他已经停止呼吸了! ”
“我来做导管术。”
话音未落,医生朝孩子俯身把一根导管插进气管,就在喉结的下面。然后他接上了一个注射器以便孩子恢复呼吸。
“我来辅助呼吸。”贾妮丝说。
“注射.300 肾上腺素,400 可溶性甲基强的松龙。”他对一位护士说。
然后转过身对迈尔斯的母亲说:“夫人.一切顺利,您的儿子已经脱离了危险。”
萨姆站在咖啡机前,品尝着今天早晨的第一杯饮料。
一丝满足的微笑让他容光焕发:如此开始一天的工作是他所喜欢的:一次正确的诊断,一次准确的手术.然后。嘿.挽救了一条生命! “把自己当成上帝让你感到很刺激是不是? ”过来找他的贾妮丝说。
“向我提愚蠢的问题让你感到很刺激是不是? ”他针锋相对地回答。
“不管怎么说,很漂亮。”
“谢谢。给你来一杯咖啡? ”
“好吧,让我们疯狂一下.一杯泡沫牛奶咖啡! ”
“昨天是你给我的应答机上留下三十六条信息吧? ”
“应该说是三万六千条。”
“什么事这么急? ”他一边问一边把几枚硬币投进机器。
“萨姆,我们的职业就是一连串的大喜大悲。这话不该我说……”
“直说吧,”他一下子不安起来。
“是安吉拉的事。她死了,萨姆。是昨天早晨的事。”
“这……这不可能。她的病情是稳定的。”
“谁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是突发感染。总之是十分罕见的情况。”
萨姆完全失去了控制,他离开休息室冲进了走廊。疯狂地按电梯按钮。
他一定要亲自核实。
“盖洛韦大夫.等一等! ”
因为电梯没有来,他冲进了楼梯间.没有听见贾妮丝的呼喊。
他推开房门。床已经铺好.房里已无任何痕迹。萨姆崩溃了。他曾确信可以挽救她。
贾妮丝来找他。
“她给你留下了这个。”她说着递给萨姆一个文件袋。
萨姆激动地打开文件袋。里面没有信。只是一摞画:粉笔画、水粉画、卡通上色画。总是这些谜一样的图画,厚重的结构.让他想起妻子的油画。
总是这些血红色和陶土色的抽象图形卷在螺旋线中。
这里有什么深意吗? 作为儿科医生,他经常求助绘画帮助孩子表达他们的焦虑和不安。在孩子身上,这种表达方式比语言更自然。有时萨姆甚至建议那些癌症和白血病患者描绘肌体免疫系统和疾病的斗争。尽管这种做法不太正规,他却注意到其结果往往可以让人清楚地诊断疾病的发展。
可是如何解释安吉拉的图画呢? 当贾妮丝请萨姆离开房间回去工作的时候,萨姆突然想起他昨天和格雷丝·科斯特洛的对话。
“贾妮丝,你有时也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吗? ”
“什么问题? ”
“你从没有想过他们去哪儿了吗? ”
“你是说那些离开我们的患者? ”
“是的。”
贾妮丝长叹一声。
“萨姆,他们哪儿也没去,他们死了。”
萨姆一只手拿着三明治,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医院的楼顶平台上踱来踱去。这里是紧急转运病人或运送器官时用来起降直升飞机的地方。登上屋顶有严格的规定.一名医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在这里吃饭休息。但是萨姆钟爱这地方.这里是惟一一块他可以安静吸烟的地方。他过于喜欢这种自由.以至于同意被关进楼下的房间.和其他无可救药的吸烟者一起被提起民事诉讼.就像他们是撒旦的帮凶。美国或许是世界上最容易给自己搞到香烟的地方了.但惟一的问题是你不能再吸。
萨姆利用休息时间给负责朱丽叶案子的律师打电话。年轻女人仍被拘留.律师对近期获释并不乐观。萨姆声明。无论发生什么.一旦有可能.他负责支付保释金。为了收集更多的信息.他随后又咨询了法国领事馆.说自己是朱丽叶的未婚夫。人家把他从一个部门踢到另一个部门。经过漫长的等候之后,那边终于开恩让他和一个官员通了话。那个官员保证领事已经“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以确保博蒙小姐得到保护”。
当萨姆追问是哪些措施的时候,对方又三缄其口了。他对朱丽叶的遭遇愤愤不平,称不能接受热衷于给别人上民主课的法国却置其公民于不顾。
对方吞吞吐吐地暗示他不要兴风作浪。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个对恐怖事件的附会站不住脚,但在两国因伊拉克问题而发生摩擦后,巴黎试图与华盛顿修好,不希望因为这点小事而撕破脸皮。
萨姆火了。
“哦,为了卑鄙的政治原因就让贵国公民忍受屈辱,您对此一点也不内疚? ”
就在他继续滔滔不绝地指责法国当局的时候,屋顶的门突然开了,格雷丝·科斯特洛出现了。她听了好一会儿他的大喊大叫后朝着医生走过去,一把夺走了他的手机。
“还给我! ”
“安静.盖洛韦大夫,您的女朋友最终会获释的。”
“毫无疑问,就差您了! 如果您继续跟踪我,我将不得不……”
“是您建议我到医院来的! ”
萨姆顶住想再吸一支烟的念头,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格雷丝,不管你叫什么,今天您要向我宣布什么? 是宣布您刺杀了肯尼迪吗? ”
“您重新考虑我们昨晚所谈的事情了吗? ”
“我有别的事要做,如果您想知道。”
“您根本不相信我是密使,是不是? ”
萨姆又叹了一口气。格雷丝朝着屋顶的边缘走了几步.看着下面,用吓唬自己来寻开心。
从这里看城市很激动人心:东河在阳光下闪烁。景色的反差令人震撼:一边是豪华的摩天大楼,另一边则是昆斯西部的工业荒地。
“不错,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格雷丝走去。“提醒您一下,您在天上应该习惯了这种俯瞰……”
“啊、啊.风景很好! 您从来没有考虑过写几篇散文吗? ”
她敏捷地登上一架铸铁梯子,梯子通向安放着某种天线的狭窄空间。
这是个禁止攀登的危险地带,但是萨姆也跟着爬上去,既是挑战,也是要保护她,如果她突发跳下去的想法。费德丽卡死后,他看过各处的自杀者。
“大夫,您看起来很暴躁,身体不好吗? ”
“不好,我疯了。我所爱的女人在监狱里,我还刚失去了我很珍爱的一个小患者。”
格雷丝微微摇了摇头。
“是小安吉拉吗? ”
“您怎么知道……”
“我理解您的悲伤。我知道您是一个称职的、十分诚恳的年轻医生。可是您上学的时候人家忘了教给您一件事。”
“什么? ”
“对抗现实规律是徒劳的。”言毕她斟酌了一会儿自己的话。
他冷冷地看着她。
“不存在现实规律! 没有任何事是命中注定的。”
“我并不是说要听天由命。”她叹了一口气说,“但在某些时候必须懂得放弃……”
“别指望我这样:放弃就是投降。”
她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人必有一死。就是这样! ”
“您怎么知道? ”
他再一次看着她那张越发严厉的面孔。
“因为.我已经死了。”
“您疯了! ”
他立即为自己的粗鲁感到后悔。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必须把她当作病人看待。
“听着,您在一家医院里,为什么不借此机会休息一段时间呢? ”
“我不累。”
“我可以给您找一间精神病病房。我们有非常称职的专家,他们……”
“得啦,对对,您就这样把我当成疯子好啦! 死了并不意味着可以任人侮辱! ”
“哦,您还会说是外星人控制了您的头脑……”
“对对,您就嘲笑我好啦! ”
“就好像这不是您自找的! ”
格雷丝再一次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们没能够达成一致,她说着站起身来,您说得太多,但是您听得不够。”
说到这儿,她从枪匣掏出手枪对准了医生。
“活该,这可是您自找的。”
萨姆的办公室是一间临河的简朴屋子。办公桌上的一台金属色笔记本电脑挨着一个空镜框、一顶纽约扬基队的棒球帽、一个带有签名的纪念版棒球。几幅儿童画被钉在门对面墙上的软木图板上:格雷丝坐到主人的椅子上.而一直处在武器威9办下的萨姆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现在。您要认真听我说.别对我说三道四.讽刺挖苦.听明白了吗? ””OK。”既好奇又恐惧的萨姆回答。
“首先- 我昨晚对您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的确在十年前被打死了。还有,因为我听不知的原因,我被派回来执行一项任务。”
萨姆为答应不回嘴而后悔了。
“您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
“我能怎么样? ”
“那么您认为是怎么回事? ”
“我认为您没有被打死。我认为您假装死了。我认为警察为了保护您给您提供了一个新的身份。”
“请问,他们怕谁? ”
“我不知道:黑手党、威胁您的一个犯罪团伙……我在电视上看过一个类似的故事。”
格雷丝仰望天空。
“如果您这样想的话……”
她离开椅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寻找说服医生的论据。突然,她指着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份登有她死讯的报纸。
“按照这篇文章的说法,我死的时候多大? ”
“三十八岁,”萨姆核实了一下后回答说。
“您认为这是我的照片吗? ”
“也许是您的,也许是某个像您的人的照片。也许是您的姊妹。”
“我没有姊妹,您可以查我的档案。”
她走近他。她的举手投足显示出一种天生丽质。
“您能嗅出什么吗? ”
“嗅出什么? ”
“女人味。”
她手里拿着枪,漫不经心地靠着办公桌朝他俯下身来。这时,她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性魅力。萨姆明白她在演戏.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您看我有多大岁数? ”
“我不知遁。”
“说! ”
“三十到四十岁之间。”
“谢谢您说我三十岁。其实.我的身体与我死的时候完全一样。对我来说.大体就像时间停止了十年。您不认为这很奇怪吗? ”
萨姆什么话也没说。格雷丝继续道:“可是,我被认为有多少岁? ”
“将近五十岁。”
“在您看来,我有五十岁吗? ”
“现在,我认识的一些五十岁的女人依靠整容技术仍可以为《花花公子作模特。”
她贴得更近了,撩开头发以便让他看清她的脖子。
“您看见手术的疤痕了吗? ”
“没有。”萨姆承认。
“谢谢您的直率。”她回答,显然对她占了上风表示满意。
“不管怎样,这也不能证明您昨晚的那番话就是事实。说什么每个人的生命进程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在……”
萨姆用手指比划了一对引号。
“……‘命运簿’里。”
“您夸大了.但也是这么回事:”格雷丝承认:“荒唐且令人讨厌。如今谁还相信宿命? ””除非您尊重:这是各种宗教在将近二十个世纪里争论不休的问题·我看您也很难在一个下午解决这个问题:”
她坐回到了椅子上.”大夫.请严肃两分钟。我很清楚一生的大事由自己掌控会更让人愉快:另外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可以让自己相信这一点:但是还有一些我们根本不能改变的现实一就拿未丽叶这件事情来说.她应该在这场事故中死去。原谅我这样说,但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循注定属于自己的惟一道路。”
“现在又是老和尚念经了! ”
“这与佛教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不管您愿不愿意,我都将带走朱丽叶。”
“如果不是秘密的话,您打算用什么交通工具回到您的‘天国,去? 用飞毯? ”
“说实话.缺的并不是工具。我们两个人用同一条通道。”
她打开便携式计算机,接入互联网,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把屏幕转向医生。
从表面看,这是《纽约邮报》的主页。一条醒目的消息在屏幕上方滚动:缆车惨剧今天白天十二点三十分,罗斯福岛索道的一辆缆车坠入东河,车厢中至少有两名乘客。
萨姆不明白。他一个小时前在咖啡厅听过简明新闻,据他所知,纽约的缆车没有发生任何事故。这个女人显然疯了。为了让人相信她的那些模糊理论,她已经到了制造假“头条”的地步。
“这个事故将发生在下周六。”格雷丝解释说,“而我和朱丽叶都将在这节车厢里,在她被释放的前提下。”
萨姆被这个古怪的剧情吸引了,差一点反驳说“我不会任您这样做”,但是他控制着自己并提出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您一定要对我讲这些事呢? ”
格雷丝紧张地看着萨姆。萨姆明白,她准备提出的要求就是她拜访的真正原因。
“我对您讲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希望您帮助我。”
萨姆紧盯着计算机屏幕:格雷丝严肃地宣布:“事故应该发生在四天之后.十二时三十分整。朱丽叶信任您:您设法让她上缆车但是不和她一同乘。”
“如果您认为我将合谋……”
“恐怕您没有其他的选择。”
“您在威胁我? ”
“这是一种理解方式。”
萨姆的双拳重重地砸在办公桌上。
“您不仅不正常,而且危险! ”
格雷丝摇摇头。
“我看您一直没有搞明白。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我提前杀死朱丽叶。
正是因为怜悯我才决定给您多留一些时间.因为我理解这对您有多难……”
她把手枪指给他看:¨……可是如果您不帮我.那我就等不到星期六了.您甚至没有机会再看到心上人了。”
“那就让我们走着瞧! ”
他突然站起来像疯子一样朝她扑过去。她朝后跳了一步轻松避开了他: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她制眼过更加难对付的人.但是因为某种倦怠·她的胳膊被他抓住.枪也被夺走了。
“应该说角色对调啦.”他摇晃着左轮枪羞辱她:他同她保持着距离拿起电话机:“喂.是保安部吗? 我是盖洛韦大夫.我在我的办公室.赶快过来! 一个女人带着枪闯入大楼.但我或功地把她制服了。”
他挂上电话禁不住得意地说:“您不那么自以为是了,是不是? ”
“如果您以为子弹上膛了。”她耸耸肩说。
萨姆是在一个臭名昭著的街区长大的,对武器有一些了解。他摆弄着枪想确认枪膛是不是空的。
格雷丝已经打开办公室的门。她在门口转过身,留给萨姆一句类似警告的话:“盖洛韦大夫,我最后一次请您相信我并且帮助我。这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利。”
说到这儿她闪电一般离开了房间。
17
他懂得在必要时让步,这正是他的力量所在:——金.沃曾克拉夫特
“盖洛韦大夫,很遗憾,她从我们手中溜了。”
保安部的负责人斯金纳在电话里试着为自己开脱:“嗯……她把我们骗了,”他恼火地承认,“她在十楼乘上电梯,但是当电梯门在一楼打开的时候,已经没影了。我们正在看监控录像,但是,我认为她已经跑远了。”
“算啦,没什么关系。”萨姆并不十分吃惊。
真见鬼,他挂电话的时候想到,这伙无能的家伙甚至干不好分内活。
毫无疑问,这个格雷丝·科斯特洛是可怕的。他为要采取的对策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应该为此报警吗? 唔.这是冒险。如果他说已经死了十年的一个女鬼纠缠自己,人家肯定要嘲笑他。科斯特洛是正式死亡并被埋葬了的人。拉特利甚至已经辨认过她的尸体。另外萨姆也没有任何证据,格雷丝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在他独处的时候出现。
对了,我有一个证据! 他突然想到了网站。
他冲向计算机去查最近的上网记录。他各处翻弄着,却找不到那个公布未来事故的网页。
当然。他保留着夺过来的这把枪,但是怎样利用它? 哪个警察会同意进行指纹鉴定,即使找到了科斯特洛的指纹又能证明什么呢? 仍在震惊中的萨姆抓紧时间填了一张卡片以记录这个事故。他不希望被指责疏忽大意。他就这样重温了与科斯特洛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谈话。他当然完全不相信这些话——谁会相信呢? 尽管如此,仍有几个问题让他忧虑。
他打开电子笔记本扼要地记录了不寻常的要点:* 格雷丝·科斯特洛真在十年前死了吗? 如果是,谁在冒充她? 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回到曼哈顿?*她怎么能够先于所有人知道朱丽叶没有死于这次空难? 她怎么知道我在墓地与费德丽卡的谈话?*围绕着自称是密使的那番话里隐藏着什么? 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这个女人危险吗? 他又一次试图让自己放心,说这些只是一连串的巧合,凑到一起似乎不合理,但是如果我们分别看都是可以解释的。
然而另一个问题也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为什么这个女人让我心绪不宁,为什么我感觉她说的不完全是谎话? 他没有记下这些。不,他必须恢复镇静,他必须立足于理智。他应该从医学角度着手这个问题。于是他抄起小录音机,按下录音键:盖洛韦大夫——对一月二十四日来院就医后又逃跑的患者格雷丝·科斯特洛的诊断。
病人表现出精神病的多种症状:带有神秘特征的谵妄性观点,没有能力理解现实世界的某些方面,思维重度紊乱。
患者受强迫症的困扰.表现出晚期偏执狂的迹象.她确信受到作用于她自身人格的神秘力量的控制.一个近乎全能的上天组织的阴谋。
依据我现有的判断.科斯特洛小姐既未吸食毒品.也未饮酒。病人应答自如.而她的顽念也没有明显降低她的智慧。我们没有记录到冷漠的自省.也没有紧张综合症。
患者完全否认患有疾病,好像目前没有接受符合其病理学的治疗.表现出复发阶段的类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不用镇静剂可能引发意外行为,患者将成为具有潜在危险的人。
格雷丝·科斯特洛成功地从一个职工出入口离开了医院。现在,她重新上了第五大道向北走。她混迹在旅游者中,身处豪华商店和闪闪发光的大楼中间,感觉自己安全了。当然风险一直存在,过去的同事随时都可能认出她来。但是即使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他们也只能认为看见了某个像她的人。
不,她无须担心。自从她回来以后.她第一次尽情欣赏着景色。
他妈的,她是多么喜爱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和工作啊。纽约是全球最繁忙的地方。她欣赏过它的所有街区,所有细微之处。这里发生的一切总与其他地方不同。第五大道上的气氛依旧:总有等候参观帝国大厦的长龙;那两头大理石狮子仍警惕地守卫在市立图书馆前;蒂凡尼的橱窗仍然像奥黛丽·赫本时代一样闪闪发光;街上到处都是日本游客;路易·威登的皮包还是那样昂贵! 她还是感觉到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来。也许曼哈顿更干净了,警察更多了,但是到处漂浮着一种她不熟悉的气氛。似乎这个城市被切除了什么。
她在第四十九街朝洛克菲勒中心方向拐弯.穿过六喷泉公园,登上街道上层的大平台。复杂的装饰艺术庇护着世界上最大的孽天楼建筑群。它包括花园、餐馆、商业走廊和百十来件分布在各处的艺术品.本身就构成了曼哈顿的城中城。
格雷丝绕过广场饭店走进一家咖啡馆。她选择了长玻璃窗尽头的一张桌子。从这里看去,溜冰场和著名的普罗米修斯铜像一览无余.他在喷泉和万国旗丛中拨旺了那团炽热的火焰。
当人家拿来菜单的时候.格雷丝意识到她已经饿了.就像十年没有吃过饭一样;这倒也是实情。她慢慢地翻阅着菜单.对丰富的糕点赞不绝口。她什么都想吃:提拉米苏、松饼、果仁巧克力蛋糕、蜂窝饼、桂皮卷①……
她最终点了拿铁咖啡和一块三层巧克力饼并且在瞟见价格的时候吓了一跳。一块巧克力饼七美元五十关分! 她不在的时候,这个世界的确是疯了。
这是冬季的一个美丽下午,寒冷但是阳光明媚。日光洒在冰面上、涌进大平台、使建筑物闪闪发光。格雷丝看着孩子们在冰上滑出的串串舞步感到一阵伤心。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每年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她都带乔迪观赏矗立在大平台的巨大圣诞树。届时,当年最红的明星打个响指,两万多盏灯同时燃亮创造出一个仙境。乔迪非常喜欢这个活动,以至于格雷丝也把这看作是纽约最好的传统。
她在外衣兜里寻找。她的钱包完好无损,里面的东西也和十年前一样。
回来后第一次看小女儿的照片,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有比照片更不真实的东西了:你以为永远凝固了幸福的瞬间,然而创造的仅仅是怀旧。你按动快门,可是一秒钟后,瞬间已经消失。
格雷丝感觉到眼角湿润了.她立刻用纸巾擦去泪水。
他妈的.这可不是失控的时候。
她没有权利想怎么干就怎么于。人家派她来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人家选择她恰恰是因为她坚定、认真和守纪。人家选择她是因为她曾经是警察.而警察懂得服从。
马克·拉特利正在在离这儿不到两公里的中央公园里巡逻.他把车停在第九十七街穿过公园的拐角处,离篮球场和网球场都不远的地方。他今天早晨已经询问了两百多人,但还是没有找到装扮格雷丝的那个女人的线索。昨晚与萨姆·盖洛韦的那场讨论让他烦乱不安,以至于夜里多次被噩梦惊醒,梦中的格雷丝栩栩如生并且向他求救。
他当然意识到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格雷丝已经死了。可是一段普通的对话就足以让这一切:强烈的感情、遗憾、还有遗恨……重新浮现出来。
格雷丝和他之间是个复杂的故事。十年来,他常想,如果他敢于对她表白自己的情感.可能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她就没有猜出他的情感吗? 并不是他不懂得怎样和女人打交道。他当年甚至颇受青睐。他被视为一个充满魅力和自信的男人,每当星期六他和警察或者消防队的同事一起外出的时候,他很少独身一人过夜。
和格雷丝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他一直没有勇气对她表白自己的爱情。
有些时候,他认为格雷丝爱上了他.但是怎么证实呢? 尤其是他感觉自己承受不住被拒绝的打击。他因为怕拒绝而更加爱她。他非常担心她看出对她的这种精神失常。他用装腔作势和冷酷的话语来掩饰这种不自信。于是他渐渐把自己禁锢在可信任的好同事的角色里。
后来,格雷丝或许厌烦了等待。一段时间里她与四区的一个警长有过交往。拉特利已经想到这不过是为了刺激他的嫉妒心迫使他表白,可他还是下不了决心。他最终选择了退出.他们的关系一度降温。
其实。格雷丝并不怎么在乎那个警长.但是她怀孕了:她想要一个孩子,并且独自抚养孩子也并不让她感到不便:从这儿开始.拉特利——他不愿意在他人眼里被看作是替补对象——就不再做任何尝试了:可是他再也没有钟情过别的女人.说实话.格雷丝死的那天晚上他真希望能够替她去死。因为格雷丝的死让他万念俱灰。他的精神失常转化为裂痕.他从一个有进取心的人变成一个怒气冲天的家伙。
在某些忧郁的夜晚,他用格雷丝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而聊以自慰,现在这对他来说是惟一的安慰和骄傲。
格雷丝喝了一口咖啡把女儿的照片放回钱包里,并决心不再去看。她尤其不应该试图与乔迪接触。她来此是为了挽回一个错误,而不是来添乱的。
另外她也十分清楚,尽管她占用同一个身体,但她已不再是死前的她了。然而自从她回来之后,过去生活的片断渐渐重现,就像她从一场长期昏迷中苏醒。她什么都记着.除了死前的那几天。她仔细阅读了萨姆·盖洛韦找到的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它简略地提到她死亡的情况,因为她回忆不起是谁杀了她和这是怎样发生的。但是她来这里并不是要搞清楚这个。她来这里是为了一个明确的任务,什么也不能让她背离任务。
她看到窗外一位十五岁左右穿着轮滑鞋的少女在吹肥皂泡玩。几个轻盈的、半透明的肥皂泡飞过来撞破在窗玻璃上。格雷丝下意识地对她做了个友好的手势。少女回报她一个亮出矫形牙套的微笑。
无论格雷丝怎么说,怎么做,她脑子里都有一个摆脱不掉的问题:乔迪现在在哪儿,她变成什么样了?
拉特利回到车上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在执勤,而且时间还早,可是上帝啊.他多想喝上一杯啊! 今天他已两次想起昨晚和年轻医生的对话。戒酒吗? 说起来倒容易! 他的确试过一次。他产生了一些幻觉.他看到蜥蜴、巨蜥、鬣蜥吃他的肠子,扯下他的四肢。一场真正的噩梦。
他沿着中央公园的西侧朝南一直开到哥伦布圆形广场。他一边开车。一边调整车内反光镜.小镜子映射出他那有些模糊.幽灵般的形象.他的生活怎么啦? 他将一天天地向下滑.直至最终灭亡吗? 他对此十分害怕,因为他看不出会有奇迹让情况好转。
戒酒……可是,为谁戒呢? 为什么戒呢? 然而他知道自己可以更坚强。他胸中的怒火并不仅仅是破坏者。在怒火和决心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决定几个小时内不再沾酒。此时他只要一杯咖啡就可以了。
快到时代广场的时候.他头恼一热拐向洛克菲勒中心。他把车停在便道上,买了一杯咖啡拿到广场饭店去喝。他早就不再来这里了。可是他过去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他和格雷丝带着她的小女儿一连几个圣诞节都来这里赏灯。他站在迷人的溜冰场边.出神地看着在周围旋转的幸福的人们。
一对对夫妇鼓励着他们的孩子.给他们录像.拍照。这里有欢声笑语.幸福时光。而这所有的幸福_ 、强烈地反衬出他自身的孤独。
如果他把头转向右边.向着哈珀咖啡馆的方向.或许可以看见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个人:因为格雷丝·科斯特洛此时离他只有十米远。
但是他对此永远一无昕知。
陷入沉思的格雷青丝也没有发现她过去的搭档。她一付完账就离开咖啡馆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她抓起外衣在街上走了几步 天气真冷起来了。她再次有了这个奇怪的感觉.好像城里“缺了”什么--她仍不知道是什么一她凝神看看北边.然后又看看南边。这两天的图像在她头脑里飞速掠过。
她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它们毕竟还未消失! 下一次见到盖洛韦的时候一定要向他询问此事。
萨姆一下班就回到他的办公室。夜幕降临.但是好长一段时间他宁愿呆在黑暗中,靠着窗户.茫然地看着曼哈顿桥。他回想起与格雷丝的古怪谈话:毫无疑问.当人类的思想与现实失去联系的时候就往往走上困惑之路。
突然.他似乎听见了一声粗重的喘息。房间里有人! 他手上开了台灯.台灯发出柔和的光。
没有人。
然而他觉得身边像有一个幽灵。安吉拉的那些图画一直放在桌角上。
萨姆再次一张张地细看这些面.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
这些画隐藏着什么东西吗? 学医期间.在一个少教所里的实习给他留下了深划印象。那儿的在押犯的图画听透露的只有凶杀和暴力。他继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并成为辨认和分析儿童画方面最有能力的儿科医生之 。池还在一家医学杂志发表过一篇相关论文.并且了解这方面的大部分专著:这书中也充满令人困惑的病例。有时.图画使人联想到有些孩子确切地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死。
他们利用图画预见他们的死亡.利用这种载体向家人传递临终的信息。奇怪的是.这些信息通常显示出泰然。就像这孩子在靠上,皮岸的时候已经摆睨了焦虑和痛苦。但是最令人罔惑的或许是由年轻的囚徒刻在集中营木跚墙壁上的那些蝴蝶。
萨姆这把这些画扣过去的时候正想着这事.他注意到每张纸四角上的小标记:圆、二三角、星形……
他在安吉拉给他的第一张画上见过类似的标记! 他越来越小安.到自己的大衣兜里找.要重新审视那幅面:在画的背面.同样难以理解的符号神秘地纠缠在一起.如果这是一个密码呢?如果……
办公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吓了医生一跳。萨姆这时才意识到屋里像冰窖一样,他呼出的气变成了白气。他开始按照第一张画提示的顺序把图画钉在软木画板上。二十张画钉好后,他调整灯光角度以便把构成的大图案照得更亮。画是迷人的,抽象的,但是还没有超出形象画的界线,因为你能这儿那儿地分辨出一些隐含的图形,就像是蜷缩在热带雨林里的那些小动物。
被图画吸引了的萨姆一边盯着画.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从各个角度去观察。这一次他清楚地觉得要发现什么了:一个警报、一个呼唤、一个信息……
当他来到窗前时.他的脑袋里爆发出一句粗话:真他妈的该死! 他揉了揉眼睛,挪动了一下位置,然后又回到刚才的地方。不,现在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 他有些疯狂,来到走廊,去了职工专用卫生间,往脸上撩一些水。面对洗手池上方的镜子,他发现自己脸色煞白,手在颤抖。他回到办公室,心中既恐惧又激动。他站到刚才的位置上,靠着窗台再次凝视这张画。
从某个角度看,这样拼成的二十张图画利用变形透露出一个信息。
几个字母构成一个简单而又令人不安的句子。
格雷丝说的是真话。
18
如果人们吸上了,没有毒品就不再可能有生活,然而这是可鄙的奴隶般的生活。可是我欣喜若狂地重返这种生活。幸福啊! 幸福啊! 没有比昨晚更幸福的了。每一次新的尝试都是最好的。
《幻草》一个吸毒姑娘的匿名日记
布朗克斯南部的海德·皮尔斯区
十五岁的乔迪·科斯特洛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被子已经湿透了。她发烧,浑身起鸡皮疙瘩,一阵阵发抖。她浑身颤抖,艰难地起身来到了窗前。
我到这个贫民窟里干什么来了? 所有的纽约导游手册都建议避开这个地方。海德·皮尔斯距曼哈顿的繁华仅数公里之遥,但这并不妨碍它的黑窝身份。这个区被缩减为成片的破旧廉租住房,周围没有任何商业设施,只有一些荒地,上面散落着老也没人清理的废汽车。
乔迪脑子一片空白。她浑身疼痛.大腿抽筋,关节咔咔作响。她的骨头似乎在身体里碎成十几块。
他妈的.我非得弄到! 她的心律加快.心在胸口翻腾。她出汗.先热后冷。肚子一阵阵痉挛.刺痛几乎折断了她的腰.就像一根铁棍穿透了岳背。
见鬼! 她穿上睡衣后急忙坐到马桶上。浴室门上的一面破镜子映出她不愿看到的景象。
在她小的时候.人们常说她最漂亮的就是金发和杏核眼.可如今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成样子了:你只不过是被可卡因蛀蚀的一块破布。
她那瘦骨嶙峋的身{ 本让人看着害怕。被双氧水烧坏的没有光泽的头发滋出几绺,红色、蓝色的长发覆盖着她的面庞。浓浓的黑眼圈就像化妆舞会的晚妆。她理出几根缠绕在鼻环上的头发。她那快要发炎的肚脐上还有另一个环。
她被胃里的剧痛撕扯着弓起了身子。
哎哟! 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可是当初她经常参加体育活动。因为个高她的篮球打得很好。她的确是个大高个,但内心里她却感觉自己仍像~个婴儿那么小,那么脆弱。
因为她一直带着这道未愈合的伤口。
五岁丧母让她过早地面对焦虑和恐惧的世界。
这场灾难把她毁了。她和妈妈非常亲。她这个岁数没有父亲的小姑娘都会如此。但是乔迪并不试图为自己找理由。
最初人家把她放在一个接待家庭里.但是并不顺利。人家说她让人无法忍受-这也许是事实。她是一个非常焦虑不安的孩子.在平静下来之前内心总是萦绕着不安全感:她十岁的时候开始吸在浴室找到的去指甲油溶剂。随后她定期在家中的药箱翻找氯拉卓酸类的药物三.从这时起.她的接待家庭不想再要她了.她被送回了家。她偷左邻右台的东西。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几个戒指.两三件首饰而已。可是她被抓住了.在少教昕度过了半年光阴。
后来她找到了比去指甲油溶剂更有效的东西。说真的.她碰到什么就用什么:大麻、可卡困、海洛因、原料、制剂……近些日子.她甚至只为这些活看。
她无时不在寻找毒品以便减轻自己的恐惧。在她第一次注射毒品的时候,感觉是那么美妙以至于要一再追求这种舒适感。尽管苦海随之而来,可第一次是那样美妙,为什么要拒绝呢? 毒品似乎暂时解决了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还可以掩饰她的敏感和不安。所有人都认为她冷酷,然而这是错误的。她无时不在为生命,为每一天,为一切而恐惧。
不幸的是,她很快就离不开毒品了。无需讳言:她控制不了毒瘾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加大剂量和频繁注射。
她在大街上流浪了两个月后躲到了这里,这是她在街区“交货”时认识的一个姑娘的住所。乔迪从少教所出来后再也没有上过学。然而她学习很好。她甚至超过同龄的孩子,许多老师说她聪明。她的确很喜欢读书。但是书籍并不能让她摆脱恐惧。书籍并没有让她真正坚强起来。或许是她没有读进去。
她早就不再信任成年人了。教师和警察的苦口婆心在她那里都行不通。这些话,谢谢啦,她早就知道了。她意识到自己在非常缓慢地死去。有一天,她甚至吃了一瓶安眠药来加快这一进程。但是药力不够,她只是昏睡了一个星期。最好还是割腕。也许哪天吧……
在此之前,她必须找到毒品。为此,她必须去见赛勒斯。
乔迪起身冲了马桶。她的胃痉挛好了一点,接下来的是恶心和眩晕。
她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是她连洗个淋浴的力气都没有。她蹬上一条肮脏的牛仔裤,穿上一件套头衫和一件旧的军上衣。
我还有多少日子? 她回到了卧室。昨天,她在斯洛普公园附近抢了一个日本女人的包。
居然是个冒牌的普拉达包。她在钱包里找,找出可怜的二十五美元。
这太少了,但是赛勒斯会给她找点什么的。
她摇摇晃晃地出了寓所。
城市被冰冷的细雨笼罩着。风裹挟着溢出垃圾桶的烂纸和破塑料袋而来,乔迪~只手遮起眼睛。
惟~一个曾经帮助保护她的人就是警察马克·拉特利,母亲的一个老朋友。她有一次去一个医生那里偷药方,他甚至还试图袒护她。可事情走漏了,拉特利差点丢了工作。这之后她就躲着他。她不想给他制造麻烦,另外她也感到羞耻。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愿意被人拿来和妈妈做比较。
乔迪走向一幢信箱都被拆掉了的楼房。她从楼梯间贩卖毒品的一群年轻人中间穿过。
最后她来到要找的门前。门铃按了几次都没人应。她把耳朵贴到门上,却听到了清晰的收音机也可能是电视的声音。她擂起门来。
“开门,赛勒斯! ”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肥胖的美籍非裔孩子出现在门前,他刚刚成年,可是肩膀很宽。
“嘿,心肝宝贝。”
“让我进去。”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进屋里。
电视的声音非常大以至于他听不到叫门声。屋子沉浸在相对的昏暗中。这是一套破旧的住房,到处是散落的食物和其腐烂的味道。赛勒斯一步跨进当客厅用的屋里.坐回到一把破旧的扶手椅上.同时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这是一台最新款的等离子电视机。
真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些阳光并通通风。但是乔迪不是干这个来的。
“你有什么给我的吗? ”她问。
“这得看你有多少? ”
“二十五。”
“二百五十大毛! 你的确不是比尔·盖茨。”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在乔迪的鼻子底下摇晃着。
她贴过去,蔑视地看着货。
“你没别的了吗? ”
毒品贩子露出满脸微笑。
“那得给点儿额外的。”他说着解开裤裆下流地晃动着舌头。
“别做梦了。”
“来吧,从这开始,亲爱的。”
“滚你妈的! ”她后退了一步骂道。
到目前为止,她一直拒绝为毒品而卖身。这是她尚未跨越的道德底线,但是她很清楚,总有一天当她身无分文而毒瘾又犯的时候,这种事会发生在这套房子里。那时她就无能为力了。
她把二十五美元扔到他的脸上。他把小口袋甩过来,乔迪凌空抓住。
“好好玩儿,心肝宝贝。”他说着又调高了电视的音量,随着他似乎牢记在心的说唱音乐晃动起来。
乔迪砰的一声关了房门,跑下楼梯。
冻僵了的她在楼群间奔跑。她跑的同时脑海萦绕着残酷的念头。再跑几步她就可以给自己注射这臭狗屎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甚至会在院子中央注射。在那边,在停车场上,在那些正在垃圾中间滑旱冰的孩子里。她只渴望一件事:飘飘然,捅捅破,打打碎。为了什么都不再想。为了在一段时间里把知觉降低到她能够确保不再恐惧的水平。
她像闪电般地上了楼梯,一脚把门踹上,把自己关进浴室。
她颤抖着撕开塑料袋,让一粒棕色的药丸滚到手上。因为可卡因的纯度不够而不能吸食.她决定注射。当然.这样有危险:这个混蛋赛勒斯可能0 此处为双关语,也有”陷入麻醉品引起的幻觉巾”之意。
用随便什么东西骗她:滑石粉、巧克力粉、被捣碎的药片。但是干什么不一了百了呢! 算了,她冒这个险。但愿她今天别死于毒品过量。
她打开了固定在洗手池上方的卫生盒,抓住了她的器具。她把小药丸放在一个被剪开的可口可乐易拉罐里,加进一些水和几滴柠檬汁,她用打火机加热罐底,然后用一点棉花过滤液体。幸好,她还留着上次使用过的注射器。正好派上用场。她把针头扎进棉花吸进了所有液体。最后她拍打胳膊以便找到静脉。她把针头对准静脉,扎进去,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药推进去。
一股热流蔓延到全身减缓了身体里沸腾的紧张感。她躺在地上,头靠着浴缸。这时她感觉自己出发了,她缓缓地进入一个气泡,就像她部分地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她的惟一安慰是母亲从来没看见过她这种样子。或许母亲死的时候在想,一个灿烂的明天等待着她的女儿。充满爱和幸福的一生。
对不起,妈妈,我只是一个吸毒的脏货。
事实上,孤儿的惟一的好处就是不再有令父母失望的可能。
她从钱包里掏出自己保留的惟一一张照片。乔迪应该是三、四岁。她的母亲搂着她。你可以看出背景是湖和群山。这应该是拉特利照的照片。
于是她渐渐沉入一个云遮雾罩的地狱幻梦中。乔迪哼唱着妈妈唱给她的一首歌曲。被妈妈改编为摇篮曲的格什温的一首曲子《保护我的某个人》。
外面的云彩现在已经散去。几缕阳光洒在建筑物上。但是乔迪没有看见。
19
生命只是一口气。
——《约伯书》
当萨姆推开808 房间的门时,伦纳德·麦奎因下完了一盘电子象棋。
“谁赢啦? ”萨姆问道同时瞟了一眼老人的各项指标。
“我让它赢了。”麦奎因承认。
“你让一台机器赢了? ”
“是的,我想表示一下仁慈。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常这样干。你可相反,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不好,可我是医生啊……”
“……可长癌的是我啊。”
他刚说完就长咳不止。
萨姆的目光中露出担心,但是麦奎因用他的方式安慰他:“我很好,大夫,别担心。我今天死不了。”
“为此我很高兴。”
“你知道什么让我高兴吗? ”
萨姆装着思考。
“我不知道……一支哈瓦那雪茄? 一场脱衣舞? 一瓶伏特加? ”
“其实我希望和你去喝一杯。”
“嗨……”
“我没有开玩笑,大夫。男人一起喝杯啤酒。有一家咖啡馆不远,叫' 波托贝洛’……”
“根本别想,伦纳德。”
“谁会阻止我去呢? ”
“医院的规定。”
麦奎因耸耸肩接着说:“去吧,大夫,我们到一家名副其实的酒吧里喝最后一杯酒,有音乐,有香烟……”
“你不能起床,伦纳德……”
“今天晚上,我感觉很好! 我的柜子里有一件外衣和一件大衣。递给我。”
萨姆摇着头。
麦奎因是一个企业家,一个真正的企业家。四十年间创建并发展了数家企业。他很早就挣了大钱,然后破产了,然后东山再起。他喜欢冒险,他尤其具有超乎常人的自信,即使患了癌症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依然如此。
“走吧! 用不了一小时。至少给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我很容易就给你找出上百个理由,萨姆不为所动地说,首先就是我可能丢掉工作……”
“小事情……我保证你不会栽在这件事上。”
“不,太危险了……”
“……你还是同意了,是不是? 因为你是个好家伙。”
萨姆忍不住微笑起来,麦奎因知道自己赢了。
法国大使馆新闻稿我们年轻的女同胞朱丽叶·博蒙未来几个小时将在昆斯第三法庭出庭,该法庭应对她的释放起决定性作用。事实上组约警察局刚刚排除了她在空难事件中的嫌疑。
驻纽约总领事馆和驻华盛顿大使馆始终在为此事奔走,我们对其可能的结果感到高兴。
萨姆和伦纳德坐在“波托贝洛”咖啡馆大厅深处的一个安静角落里。桌子中央发散着柔和的灯光。伦纳德很高兴来这里,小口啜着啤酒,而萨姆则喝下了他今天的第九杯咖啡。
“大夫,我的小拇指告诉我说你的生活中又有了一个女人……”
“谁让你想到的? ”
“这是我感觉出来的。”
“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医生提议。
“很好,”麦奎因让步了。“你还没有决定到我在康涅狄格州的家去转一圈吗?”
“我就会去的。”萨姆保证。
“你应该和你的女友一同去,她会高兴……”
“伦纳德! ”
“好吧,好吧,我再不说了。不管怎样,你去的时候,一定去一下地窖。”
“去尝尝你的名酒? ”
“是的。那儿有一瓶特别的酒,我珍藏的一瓶一九八二年白马波尔多,高档货,一瓶上好佳酿……”
“白马。”萨姆用蹩脚的法语重复着。
“White Horse 。”伦纳德翻译成英语,同时喝了一口啤酒。
“White Horse?我以为是一个威士忌牌子。”
麦奎因抬头看天。
“算了吧。你什么都不懂! ”
“的确是这样,”萨姆承认。
“不管怎么样,和她一起喝这瓶酒。”
“她是法国人,”萨姆承认。
“那么,她会欣赏的。”
几分钟里谁也没有说话。萨姆习惯性地把手揣进外衣兜·他摸到了香烟,但是也清楚他不能抽烟。最后麦奎因问:“今晚你怎么没和她在一起? ”
“我不能,伦纳德。”
“你认为你有时间是不是? 生活中大家总这样想,可是……”
“她在监狱里。”
麦奎因非常吃惊,中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你开玩笑吧,大夫! ”
萨姆摇摇头:“我来告诉你。”
萨姆很害羞地给老人讲述了暴风雪那天他和朱丽叶的一见钟情。讲述了他们的周末以及在机场那恼人的犹疑。然后他提到他的不解。
“我不太清楚朱丽叶为什么说自己是律师。”
“得啦。”麦奎因说.“别傻了! 她没直说是服务员是因为不想被当作一个痴迷富有名医的傻瓜。”
“我不富有。”萨姆温和地说,“也不是名医。我只是在这方面称职。”
“唔……无论如何.不是在女性心理方面。”
萨姆假装生气然后终于承认了:“朱丽叶不是惟一撒谎的人。我说自己结婚了。”
麦奎因叹了一口气:“总是你的那位费德丽卡! ”
萨姆挥手止住了他的话:“我必须对你说件事:”
尽管萨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他却向老人揭开了他和费德丽卡的一些痛苦往事。麦奎因专心地听他讲,很快原先的好奇就让位于一种真正的同情。尽管萨姆是一个感情极少外露的人,可是他毫不畏惧地说着。
他认识伦纳德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伦纳德身上的某种东西赢得了他的信任。
像那些接受自身死亡的人一样,麦奎因具有一种睿智,这一点打动了萨姆。
当他说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街上的交通已不那么拥挤。即将打烊的咖啡馆变得空荡荡的。两个人默默地走回医院。伦纳德累了,萨姆一直陪他回到病房,不露声色地帮助他。告别时,麦奎因指着萨姆总放在外衣兜里用来录诊断结果的袖珍录音机说:“我认为你应该把刚才和我说的一切都讲给朱丽叶听。”
牢房里的朱丽叶靠着墙,双手抱头坐在铺位上。她已经超越了疲乏,超越了恐惧。她的脑海里涌现出一堆问题。
生命取决于什么? 运气取决于什么? 在我们遇到的事情中哪些是由我们做主的?游戏的真正主人是偶然性还是命运?为了让她招供,便衣警察迪诺维曾威胁说要把她关进拉巴齐,一艘停泊在布朗克斯对面的监狱船。但是她没有退缩。毗邻牢房里的其他犯人多是黑人和中南美人,她们称她为法国妞,并不清楚她在这里干什么。
尽管朱丽叶篡改了签证日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恐怖分子。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另眼看待她的男人;让她觉得不一般的、耀眼的、珍贵的……男人。
如果要重来……她还会这样做。
然后她想起父母和妹妹:就算她被放出去并被遣送回法国,她还将被当作家里的傻瓜。毫无疑问.无论她怎样做,她永远实现不了自己的抱负。她想成为一个电影明星,可她还是一个服务员;她想取悦一个男人,可却进了监狱:她不过是一个笨手笨脚的……
牢房的门开了,看守塞进来一份饭。她像断了翅膀的鸟一样蹭到窗口。
她嗓子冒烟,打开矿泉水瓶一口气喝掉一半。
她看着金属盘上的倒影:苍白、消瘦的模糊面容,因为缺少睡眠而肿起的眼皮。她自嘲地想起此生为了让自己更漂亮而花掉的时间。为了让自己符合美女的流行标准而浪费掉的所有时间。
人们为什么认为一张美丽的脸庞后面就必定藏着一颗美丽的心灵呢? 我们为什么生活在大家都希望年轻、苗条的时代,可上了些年纪后.战斗却提前输掉了呢?既然她已得到正确答案,便发誓从此注重气质而非外表。如果她必须要像什么人,也要像她自己。
熄灯铃响了。她回到铺位上,牢房的灯暗下去直至完全熄灭。
一旦处在昏暗中,她便感到纠缠不休的恶鬼在肚子里攒动。她的心紧缩着很快泪水就无声地流下来。恐惧和寒冷令她麻木,她知道无法入睡。
从熄灯开始,她就不断想着失事飞机里的那些遇难者。她还清楚地记得下飞机时擦身而过的几张面孔。每次她想睡觉的时候,她都被梦中别人的呼叫惊醒。
充满痛苦和焦虑的墓中人的声音。
指责她仍然活着的声音。
告诉她她本应死去的声音……
当急诊处的护士叫住萨姆的时候.他正准备离开医院。
“盖洛韦大夫.一个女人在等您。”她边说边指着大厅另一头的一个身影。
“是病人吗? ”
“我看不是。”
萨姆穿过长长的前厅.害怕又是格雷丝·科斯特洛。
一个女人背对他看着窗外的夜色。她围着一条巴宝莉披肩,穿着单排扣大衣,散开的头发从衣领处垂下。
这身衣服,这种发式……
“朱丽叶! ”他喊着迎过去。
年轻女人吃惊地转过身来:她们的身材和服装一样,但这不是朱丽叶。
“是盖洛韦医生吗? 我叫科莱恩·帕尔克,是朱丽叶的室友。”
因为认错了人而有些窘迫的萨姆和她打了招呼,她也不加掩饰地从上到下打量萨姆。萨姆这边也更仔细地看着她,观察她那漂亮的脸庞和近乎绿色的瞳仁。科莱恩漂亮,她自己也知道这点。
“我今天早晨看了报纸。”她解释说,“我一直感到吃惊,竟有人怀疑朱丽叶炸的飞机! 她可是一个连微波炉都不会使的人! ”
萨姆礼貌地微笑着。年轻女人继续说:“她的律师对我讲了您的所有努力。是他把您的地址告诉我的。”
“我想她有可能明天获释。”
科莱恩表示同意。萨姆估计她有话要说,而年轻女人也没有陷入过多的客套。
“您认识朱丽叶很长时间了吗? ”
“不能算长,”他承认。
“几个月? ”
“几天。”
科莱恩再一次仔细看着医生。她越是听他说话.就越清楚他身上吸引朱丽叶的东西:集于一身的果断和温柔,如此动人的目光……
“我必须要问您一个问题。”她犹豫了一下说。
萨姆打了个手势请她说下去。
“什么促使您去帮助一个一周前还不认识的女人? ”
“这是一件既十分简单又十分复杂的事。”萨姆承认。
科莱恩停了一会儿。
“我只知道一件既十分简单又十分复杂的事。”
“什么? ”
“爱情。”
几个小时后,在哈莱姆,纽约的夜色中,一个高挑的身影溜到一幢砖石建筑旁边。正是在这个宽敞的仓库里——克林顿离开白宫后安置的办公室就在附近——存放着已下论断的刑案尸体解剖档案。
格雷丝·科斯特洛走进行政大厅。一片寂静。她看了看表:清晨三点刚过。正如预计的那样只有一个人数有限的小队负责夜间执勤。
“晚上好。”她说着朝在前台后面打哈欠的雇员走去。
“你好,外边很冷吧? ”
“是的。”她回答,把她的证件和警徽按规定留在那里。
她知道即使是现在这个时辰,一个摄像探头也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她接受风险。她相信永远没有人检查这些录像带.反正没有人能够认出她。
“如果你能给我一杯咖啡.我可不会拒绝.”她搓着双手说。
“那边有一台咖啡机……”雇员指着走廊尽头的一台自动售货机。
格雷丝对他露出杀手锏般的微笑;可以让最稳重的男人晕头转向的微笑:她知道这是她最有效的武器。说来不算是个光明正大的武器.但有时候需要就是一切.今天晚上就是这种情况。
“等等.”雇员又说.“我来请。”
“太客气了. ””我叫罗比. ””幸会. ”
他离开办公桌.格雷丝借饥来到他的计算机前。她输入自己的名字.屏幕上显示出她想要的资料:
格雷丝·洛朗·科斯特洛
档案号:№1060一674
她在一个便条上草草记下这些数字,然后等着“罗比”回来,以便根据号码而非受害者的姓名向他索要档案。
“我从没见你来过。”他说。
“我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她解释说。
“可是你看起来不错。”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递给她一个厚厚的硬皮文件匣。上帝保佑,他没注意到两个双胞胎般的名字。
谢过之后,格雷丝坐到边上的一个小隔间里研究她的档案,清楚地知道这是他人从未有过的体验:查阅本人的尸检报告……
尽管她努力保持平静,在打开文件时手指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基本信息
格雷丝·洛朗·科斯特洛
性别:女人种:白年龄:38
身高:1 .79米体重:66公斤
六十六公斤,如果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不会那么吃的,她想着,为了减弱一些悲剧性。
她继续往下看,试图找出一个可以让她回忆起死亡现场的要素。报告写明,她的尸体是清晨五点在她自己的车里被发现的,她的车停在距曼哈顿桥不远的一条小街上。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说我到那儿去干什么。
一个纸袋装着一套触目惊心快照照片。尽管她无动于衷,但是审视本人尸体的超现实感还是让她难以承受。她被一颗命中头部的子弹射杀。从背后袭来的子弹先炸飞了左半部的脑壳,然后钻进右上部。在照片上,她的后脑一片血肉模糊。
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只有一处伤痕——颧颊上的一块很清晰的血肿——没有被虐待、强奸或者反抗过的痕迹。她甚至没有挣扎或自卫的时间,因为那个人在她朝他转过头的时候掀掉了她的脑壳。
她最初差一点放弃查阅最后两页报告,那是毒物检验结果,她认为那里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可浏览之后,她还是强迫自己重读了三遍,因为她刚刚发现了让她震惊不已的东西:验血结果表明她的身体里有微量的可卡因。
格雷丝愣愣地坐在那里。这让她无法接受。事情对不上。她一辈子没沾过毒品!她有些精神恍惚地站起身把文件还给了罗比。
她上了街,冷风抽打在脸上,可是她却没有知觉。三个问题在她的脑海里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一起。谁杀了她? 为什么她的血液里有毒品? 这一切与别人目前要求她完成的这项神秘任务有关系吗?
星期二上午
九点三十分,朱丽叶被带到昆斯第三法庭。进入法庭时,她绝望地寻找熟悉的面孔。但审理是不公开的,无论科莱思还是萨姆都不能出席。
按照律师的建议,她承认自己犯下违抗治安部队和违反移民法的罪行。
纽约警方不能确凿指出法国女人与空难的任何关联;法庭没有采纳对她这方面的指控,在与检察官协商后.判处她缴纳一千五百美元的罚金。
到警察分局领回所有个人物品之后.她被带到了移民局.移民局应该启动驱逐她出境的程序。当朱丽叶等待被直接遣送回法国时,一个有些神秘的国土安全调查委员会——911 之后成立的——突然表示要于近日对她进行问询。十二时整.那些人暂时中止了对她的驱逐程序.因为命运的嘲弄,她带着延至问询次日的特别签证离开了移民局。
科莱恩来接她.两个好朋友拥抱到一起。她们长时间地相拥而泣。这是她们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亲近。她们乘出租车回到住所。天气晴朗而干燥,朱丽叶从未感到白天的阳光如此让人焕然一新。
她一到家就放了一盆滚烫的洗澡水,把浴室变成了桑拿房。她脱掉衣服就钻进香气扑鼻的水里,水几乎溢出浴缸。她把头扎进水里憋了一分多钟,试图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部赶出去,以便恢复活力。
拘留和监禁成了她永生难忘的意外考验。她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经历不要给她的精神留下过多的阴影。无论怎样,她现在希望把这些抛到脑后,并感谢科莱恩没有拿成堆的问题纠缠她。
她抬头换气。感觉焕然一新,既非常疲劳,又充满活力。她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睡上三天,也可以在中央公园跑上十公里。
她穿上了浴衣,到客厅找科莱恩。
“谢谢你去接我。”
科莱恩指着放在地毯上的一个旧旅行包。
“我给你找了换洗的衣服。你把它们丢在柜子最里面了。”
朱丽叶开始在旅行包里寻找,仿佛这是一个百宝箱。大部分的衣服都是她上大学时穿的,有些还是她少女时代穿的。
“你知道……他非常担心你。”科莱恩若无其事地说。
“谁啊? ”
“你说谁啊? ”
“我不知道……是我们那位九十岁的邻居安德鲁先生吗? ”
“听好了,”科莱恩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已经动了心……怎么说呢? 说帅气并不贴切……招人疼也不合适……总之是条真正的汉子。”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谁。”
“那好,随你吧,不说了。”
朱丽叶继续翻弄着年轻时的衣服,想在里面找出几件“可穿”的。她找出一件装饰着珠子和假宝石的大网眼套头衫,一件仍引人注目的绣花衬衫和一条有许多兜和窟窿的褪了色的裤子,她还记得这是通过中学毕业会考后在巴黎中央市场买的。
她一边假装为面前的财宝惊讶,一边不断思考科莱恩刚才说的那番话。
她已经后悔中断了刚才的谈话,一个问题到了她的嘴边:她的室友是怎么知道萨姆·盖洛韦的? “告诉我……”
“什么? ”
“刚在你说他非常担心你是什么意思? ”
科莱恩装作不明白:“没什么意思,亲爱的。你想保守你的秘密这很正常。”
“别跟我兜圈子啦! ”
科莱恩满意地从计算机屏幕移开视线。
“好吧,我和萨姆·盖洛韦小叙了一次,我确信他是适合你的男人。”
“这很复杂,你知道吗:他是医生,已婚……我也不认为他会爱上真实的我。”
“可是,我的想法却相反。”科莱恩反驳说,同时递给她一个小录音机。
朱丽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但是她的室友却让她自己去揭开谜底。
“好啦,我得走了。现在我对你的状况放心了,我可以去逛商场了。我在萨克斯看到了一条小裙子,我可真被迷住了……”
科莱恩体贴地悄然离去,朱丽叶按下播放钮,萨姆的嗓音,那么冷漠,那么亲近,在房间里回荡。
亲爱的朱丽叶……
20
就我所知,这归纳为三、四个词:某人爱你的日子,天清气爽,我无法更贴切地表达,天清气爽。
——让.迦本
亲爱的朱丽叶……
请花点时间听我说,即使你在生我的气……
我知道这几天非常艰难,但相信我,我无时不想念着你。
我也知道,如果在机场时我有勇气请你留下来与我一起生活,而不是任你登上了那架该死的飞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缺少的不是渴望,也许只是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并且害怕我们的故事只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朱丽叶坐在长沙发上,屈着的双腿顶在胸部,没有料到萨姆即将对她泄漏的这些事情。
因为我对你说了谎:我已不再是有妇之夫。我结过婚,但是我的妻子一年前去世了。
她叫费德丽卡。我们青梅竹马,在布鲁克林的同一个街区长大。这是所有大都市都有的那种问题街区。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我的祖母倾全力照顾我。而费德丽卡家里只有从早到晚吸毒的母亲。这就是我们的童年。这么说吧,我们看从前班级的老照片时,就是要确认过去的大部分同学已经死了或者进了监狱。
但是,我们还好好地活着。我是医生,她是画家;我们生活在舒适的公寓里;我们摆脱了过去。
至少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那个可怕的夜晚……
我记得那是十二月中旬,我沉醉在节前的惬意中。下午,我们在医院欢庆圣诞。孩子们用他们的折纸装点了一棵大圣诞树。半个月来,我没有失掉过一个患者。费德丽卡在等候孩子的出生,我非常幸福。
为了买礼物,那天晚上我从医院出来后在商店的豪华橱窗前留连了好一会:一本有关拉斐尔的书给费德丽卡,木偶和毛绒玩具大象装饰婴儿房……
我从未如此确信未来将是宁静而晴朗的,我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家。门开着。我在楼梯上叫费德丽卡,但是她没有回答。我有些担心地推开了浴室的门,发现了语言无法表达的号象。墙壁和地砖上溅满了血。费德丽卡的尸体横陈在一浴缸的血水里,她的手腕和脚腕被深深地割开了。我妻子在怀孕的时候自杀了。
震惊的朱丽叶擦去流淌在面颊上的眼泪。她把录音机贴在耳朵上走到平台上透一透风。萨姆继续着:无论将来遇到什么,我确信再也不会有与我妻子的死同样可怕的事情了。
朱丽叶,你一定要明白:身为医生,我的工作就建立在痛苦不是命定的这一信念上。每天出诊的时候,我接待那些被暴力、亲人的死亡或者疾病摧毁的儿童。我的工作就是使他们相信他们能够从创伤中振作起来。而且在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做到了。我成为医生的部分原因就在于此:因为我知道经历恐怖之后生活仍是可能的。治疗病人并不仅仅是寻找他们的病因,还要给他们明天会更好的希望。
但是,我一直没有能说服费德丽卡。我所爱的女人经历着一种悲惨的境遇,而我却没有能力让她摆脱痛苦。我们肩并肩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我们仅仅是“1 十1 ”,从来没有成功地融为一体。
我认为只有对方接受你的帮助你才可能救助什么人。但是费德丽卡越来越封闭。她从来没有真正摆脱她的过去。她已经放弃了斗争,绝望到我想象不到的程度。在怀孕期间自杀的人该是多么绝望啊……
在随后的那些日子里,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没有什么东西触动我,无论是喜悦还是痛苦。我自己的死亡也不再令我害怕。有些时候.我甚至把这看作是解脱而盼着它的来临。
只有我的工作仍引起我的兴趣,但是我在工作的时候少了自信。我再没有什么期待,就像个机器人一样活着。
直到你……
你认为我们相遇的几率是多少? 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过,每天在时代广场擦身而过的人超过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你算算吧! 差多少我们就错过了? 半秒钟?顶多一秒钟……
如果你早一秒钟过街,我们就错过了。如果我晚一秒钟并线。我们就错过了。
我们的全部故事都装在这一秒钟里。
短短一秒钟我可能永远不会发现你的脸。
短短一秒钟你可能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短短一秒钟你可能没有下飞机……
一秒钟我甚至已经死了……朱丽叶在平台上想。
这一秒钟难道不是我们的一秒钟吗? 我们意外的火花,我们的运气。
这一秒钟可以永远改变我们的生活。
想想它吧! 我知道我骗了你,请相信我对此很后悔。
我也知道你不是律师。但是不要以为这对我有所妨碍,完全相反。服务员还是演员有什么关系! 我既不求富.也不求贵。金钱从来不是我做决定的第一要素. 我没有任何财产.我一无所有,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公寓。我的全部生活就只是这份工作。
一个期望,我留给你猜……
眼含泪水的朱丽叶关上了录音机。她脱掉了浴衣,甚至未及梳妆一番就飞快地穿上刚才挑选出来的衣服。她用一条色彩鲜艳的长披肩和一件裘皮镶边条绒外衣配齐了她的行头。
两秒钟后,她已离开了卧室。
然而,没多久她就不得不回来了。她匆忙中赤着脚就出去了。她在旅行袋里搜寻,碰巧找到了常穿的那双基克尔斯胶底双色翻毛皮鞋。
她在电梯里的镜子前“整理”了一番。她的样子总算还不错。一身旧衣服让她看起来像是波希米亚人。当然这算不上光彩照人,但至少就是她的本色。
她在医院找到了萨姆,两个人都渴望在这个下午逃离城市。正好,伦纳德.麦奎因再次建议萨姆享用新英格兰的那套房子,这次萨姆没有拒绝。
他们于是从95号公路驶离了纽约。即使在车上,他们也如胶似漆。换档时十指相扣,每个红灯前都不忘拥吻。热吻中的青春激情让两个人都感到吃惊。为了充分享受美景,两人一过纽黑文就驶离了高速公路。向东北方向延展的海岸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小海湾和码头。海岸线一直把他们带到康涅狄格州和罗得岛交界处的一个小渔村,麦奎因的房子就在那儿。
每逢旺季,这里的艺术品画廊和工艺品商店会吸引众多旅游者和航海爱好者。与夏季相比,眼下村庄几近荒凉但却更为质朴。
停好车后,萨姆和朱丽叶在主街上闲逛了好一阵子,昔日船长们的住房俯临街道。随后他们移步滨海林荫道。天从早晨起就放晴了,感觉异常温和,似乎夏日应邀来到了隆冬。毫无疑问.气候的异常日益明显。他们手拉着手在金色的阳光下沿着防波堤散步。他们欣赏着船只,这时朱丽叶开了一个玩笑:“如果我们在一部电影里,如果我是一个女明星而你是凯文·科斯特纳,我们就登上其中的一艘帆船,你就把我带到远海。”
“你大概想不到,麦奎因对我说他有一条船停泊在这里。”
“船叫什么名字? ”
“茉莉花。”萨姆一边察看船舶证件一边回答。
他们找了一会之后,来到一条二十八英尺长的船前,整条船为木制,漆得很亮,非常漂亮。
“你会驾船吗? ”她一边问一边跳到甲板上。
“岂止是会,我在哈佛学医的时候,我们还时常应邀去当地白人显贵们的赛艇俱乐部,”他解释着也跳上了船。
“你真要去兜一圈吗? ”
“最好达到你那些电影参考资料的水平。”
“可是我猜要驾驶这样一条船肯定要执照……”
“你别担心,如果人家逮住我们,这次我去蹲监狱。”
他拉开帆准备开船。他在麦奎因给他的一串钥匙里找到那把船钥匙。
他发动了船,小发动机没等三邀四请地就轰隆隆地转起来。
“启航! ”萨姆喊道。“科斯特纳就是这么说的,是不是? ”
“他比你可差远了,”她一边拥吻萨姆一边说。然后优雅地一跳,攀上甲板的最高处,从那里凝视盘旋在头顶的海燕。
萨姆找到顺风后关闭了发动机,扯起帆并拉紧帆脚索。船速渐渐提起来,船朝着远海驶去。太阳慢慢地落下去,染红了天空。朱丽叶来到掌舵的萨姆身边。她紧靠着他。晚风吹红了他们的脸,就像一张无形的帆把他们裹了起来。他们默默共享着在大海摇篮里得到的抚慰和朴素的幸福,他们坠入这短暂的瞬间,突然问明亮起来的生活似乎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契机。
半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码头。朱丽叶去了当地的一家小饭馆取暖,眼前放着一杯茶;萨姆则在整理船帆。整理完之后,他沿着岸边长长的木质步道而行。感觉轻松惬意。人在恋爱的时候,生活的确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
他再一次感觉到生活的意义。
当铃声打断他的无比幸福时,他正准备去和朱丽叶会合。这既不是他的传呼机的铃声,也不是他的手机的铃声,而是来自一个露天的公用电话。
一个玩笑? 他左右张望,滨海路上空无一人。他最初决定不去管它,可是医生的职业反应又立即把他拽回来:如果什么人需要帮助呢? 最好不要轻易地置之不理。
“什么事? ”他摘下电话问。
在电话的另一端,他最不想听到的人向他致意:“盖洛韦,别忘了我们的协议:故事于星期六中午结束。”
“科斯特洛吗? 您还要怎么样? 先说,您在哪? ”
“您很清楚我要怎么样。”格雷丝回答。
“我不能对我爱的女人做这样的事情! ”
“我怕您没有选择余地。”
‘‘您为什么对我们做这种事? 我已经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已经为痛苦交过学费了! ”
“萨姆,我知道.但这不是由我决定的。”
“那是谁决定的? 他喊起来,谁决定的? ”
格雷丝已经挂上了电话。
愤怒的萨姆把听筒摔碎在电话亭上。
21
你必须面向未来生活,然而只有当你回顾过去的时候才懂得生活。
——克尔恺郭尔
星期四早晨
萨姆朝朱丽叶这边转过身来。露在被子外面的是赤裸的肩膀和阳光一般铺洒在枕头上的几缕金发。尽管有妙龄女子相伴枕边,萨姆总算睡了几个小时。一种隐约的焦虑仍不断地缠绕心头。梦醒的他看了一眼闹钟——5 :04——尽管很早,他还是决定起床。
自此,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有东西威胁着他,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
他沉浸在不安中,感觉自己就像《四维》中的人物,这是他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视连续剧:一个普通人跨越了一条他想象不到的生存界限,惊恐地意识到现实生活中出现的裂痕。
他悄悄地下了床。地板上散落着昨晚他们耳鬓厮磨的残迹:胸衣、彩色套头衫、箭牌衬衫、几件内衣……
他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器的龙头。热流震动着水管并让屋中充满蒸汽。
水幕中的萨姆始终被相同的疑虑折磨着。他正在失去对局势的控制,特别是他重新独自面对自己的问题。他可以和谁谈谈所遇之事而又不被怀疑呢? 求助于谁呢?倒是有这么个人,他突然想起来,可是,太长时间……
他不愿意深想这个可能性,结束了淋浴并使劲擦身。
回到卧室后他快速穿上衣服,草草地给朱丽叶写了张便条放在枕头上的明显位置。他把曼哈顿家的钥匙也留给了她。
他绝望地在厨房寻找剩下的咖啡,但是没有找到。
今天早晨恰恰是要喝十大杯咖啡! 他看了朱丽叶最后一眼,来到台阶上。寒风和震耳欲聋的海浪声扑面而来。他脑子里想着事,搓着手走下了几级台阶。尽管寒冷,四驱越野车立即就上路了。
因为时间早,他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纽约。当他调头朝布鲁克林方向转弯的时候,他正打算朝东拐向去医院的路。
“嗨! ”
为避开一辆送完货开出来的花店小卡车,萨姆紧急刹车。轮胎尖啸着在地面滑行。尽管越野车的刹车很灵,但最终还是撞上了小货车的尾部。
并不猛烈的撞击震了他一下。
萨姆倒车然后超到货车前面。他看到货车司机——一个报复心很强的南美青年——并没有受伤。相反,他翻来覆去地作出种种手势,并朝着怀着种种好意前来关照他的医生挥舞拳头。
萨姆决定不下车,他取出总是放在钱包里的名片晃了晃扔进小货车里。
“我照价赔偿! ”他喊着重新发动了车。
他做好了赔偿的准备,但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必须去见一个人。
他过去曾经求助过的一个人。
当他不再有能力赋予现实以意义的时候。
萨姆把车停在路边。自他离开贝德一斯泰已经过去了十年。他曾发誓永不回来,诺言遵守到了今天。
最初,这个街区的资产阶级化进程让他无言以对。飞升的房价把曼哈顿的中产阶级赶了出去,不少城里人冲过来购买过去由一些社会底层居住的低价棕色小砖房。
街道更深处,一辆警车在静静地巡逻。这个地方甚至显得过于干净了。
几年的工夫,小贝鲁特已经变得像某个城郊居民区一样宁静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的后脊梁就冒出久违的一股凉气。萨姆于是明白了,非法居住者和毒品贩子的可怕鬼影将永远纠缠曾困居此处的人。
他在街上走着。小教堂还在那里,夹在篮球场和一座即将拆除的仓库中间。萨姆登上几级台阶,站在门前。过去,哈撒韦神父总是正好在万一的时候让“主的住所”大门敞开。后来,哈撒韦神父去世了,来了一个新的神父接替他。然而,当萨姆推动厚厚的木门时,它吱吱地开了。终究还有未改变的东西……
从这些繁复的装饰就可以认出这幢建筑物。那些最不协调的装饰物在一种古怪的和谐中共处一方,有点南美教堂的风格。墙上贴着金黄色的壁纸和数不清的小镜子。在祭坛的上方,一个带翅膀的圣母雕像向来访者伸出双手,而一幅设色大胆的壁画突出了基督的痛苦。
萨姆动情地沿通道向前走。小时候他经常躲到这里。哈撒韦神父在圣器室给他布置了一个做作业的小空间。萨姆从未放纵过自己,但是蔑视学习的街区几乎就没有适合学习的地方。
医生走近一处金光闪闪的壁龛。悬挂在几根细链子上的香匣权当作香炉使用。周围点着十几支大蜡烛。他往善款箱放进几个美元,点燃了三根蜡烛:一根为费德丽卡、一根为安吉拉、最后一根为朱丽叶。
教堂总是弥漫着一种胡椒和香草的特殊气味,这就像是一台光阴倒转器,让萨姆突然重回到了十年前。
他在内心深处等待的就是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自认为已经征服了青春时代的苦难,但这并不是真的。十年来,他机械地经历了大学生活,紧接着就是医生的职业生涯。他愚蠢地觉得如果他能成功拯救病人,那么最终也会治好自己的焦虑并恢复内心的安宁。可事实并非如此:尽管青肿已消,但是伤痕犹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费德丽卡之死本应使他正视过去的现实以便从中解脱。但是他不但没有做到,反而墨守在无从慰藉的鳏夫境地。直到他遇到了一种目光,一个希望……但是先是他的谎言,随后是格雷丝·科斯特洛令人担心的预言败坏了他与朱丽叶的偶遇。
萨姆在摆在通道两边的简朴长凳中找了一张坐下。在教堂里那让人欣慰的光线下,他任凭这些回忆涌向心头。
在记忆中深藏过久的往事片断重新浮现出来,把他抛回到一九九四年八月。
那年夏天,他们俩的生活发生了骤变……
那年他们十九岁。直到那时,他和费德丽卡都勉强得以置身小城的暴力漩涡之外。
萨姆在学校里应付自如。一年来他顺利地学完大学的各门课程。他把时间消磨在书本中,他的努力也带来了回报:他是同届生中的第一名,如果乘胜前进,可以进东海岸最著名的医学院。然而他得有钱。他此时花销着将于次年到期的一笔微薄的奖学金。他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还是不够。
他从十四岁开始每个暑假都打工,几乎秘密地节省每一个铜板,希望给自己存下一小笔积蓄。那年夏天,他在大西洋城一个滨海的豪华旅馆里找到了一份沙滩救生员的工作。从纽约到赌城需要两个半小时,萨姆就住在那边,在每两周休假的时候回来看费德丽卡:年轻姑娘的经历更是一团糟。她兼着一份半日的工作,在一所破旧的学校完成了学业。这是一个马萨诸塞州人的养蜂场的工作,他在曼哈顿的公园、花园里安置有十几箱蜜蜂。
不得不说明白的是,尽管自己从不吸毒,她还是要时不时地贩卖一些毒品以负担健康日益恶化的母亲的吸毒开销和医药费用。
萨姆确实曾经提出过借钱给她;她拒绝了,其强硬程度使得萨姆未再坚持。他也曾试图劝导她,说这一切都不会有好下场,甚至采用了道德说教的方式,说贩毒就是把别人推入火坑。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费德丽卡的惟一回答就是“别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死去”,争论也就到此为止。
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是在巡视各个蜂箱的时候试着零星卖些毒品。
后来,就在这个闻名的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她的母亲病重了,必须赶快做手术,而这需要预付一大笔钱。
这时,达斯特菲斯闯入他们的生活。这个暴躁且冷酷的毒品贩子控制着该地区的部分地盘。达斯特菲斯盯上费德丽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个南美女孩有一种在困顿中也不失优雅的神秘气息。也许正是这种兼有尊严和优雅的气质使得她们不易被警察找麻烦。这种罕见的天赋让达斯特菲斯想出一个主意:让费德丽卡充当运毒人从境外向美国运送可卡因。
如果萨姆知道这个计划,他会不惜采取强硬方式加以反对以保护他的女友。不幸的是他现在在大西洋城工作。费德丽卡什么都没对他说就乘飞机去了加拉加斯。在回来的路上,她身上带着预先吞下的三十个可卡因丸。
这是她短暂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她整个旅程都被恐惧折磨着,不断地祈祷乳胶袋可别破了,可卡因可别散在她的胃里。
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她发誓再也不干了。但是达斯特菲斯又提出了要求,给她一个不那么危险且报酬丰厚的任务。这次是去墨西哥开回一辆汽车,汽车的冷藏室内藏着可卡因。
对费德丽卡来说是不幸的,她不能拒绝。于是她去了墨西哥。人家交给她一辆装满了白粉的不起眼的丰田车。未经检查就越过了边防检查站,之后她就取道车辆不多的小路,并告诫自己不要超速。至此一切顺利,但是她本该更小心才对。众所周知,幸运从来不在一地停留过久。
她在口红路的一个加油站停车加油并去了卫生间。当她回到停车场时汽车已经无影无踪了。是偶然还是诈骗? 对她来说结果都一样:她一辈子也还不起这么一大笔钱,而像达斯特菲斯那样的畜牲可以折磨她,把她当作奴隶或者干脆杀了她。
她不可能回布鲁克林了,就乘公共汽车直接去了大西洋城,瘫软在萨姆的怀里。
听着女友的叙述,年轻人大吃一惊。绝望的费德丽卡打算永远离开纽约。萨姆努力劝说她:他们不能一下子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如果他们今天开始逃亡,他们就将终生逃亡。尽管如此,弃她不顾是不可能的。他一向确信他们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或者一同赎罪,或者一同下地狱。他责备自己没有预见到这场灾难,然而我们不是经常对害怕看到的东西避而不见吗? 费德丽卡整夜都在自责,但现在已经是悔之莫及了。
萨姆最终决定一个人回纽约。他天真地认为事情最终会摆平。“灰狗”
客车在日暮时分把他拉到了小城。他先回到自己家,然后决定独自迎战达斯特菲斯。之前他埋过一个铁盒子,里面藏着他省下来上学的钱。盒子里有将近六千美元。他准备向达斯特菲斯建议用这笔钱换得费德丽卡的平安。但是去之前,他绕到朋友谢克·鲍威尔家。朋友没在家,萨姆认为这样更好。他从屋子正面爬到屋顶,然后从屋顶滑到朋友房间的窗户。在一块墙砖后面,他找出谢克藏的一把手枪。这是谢克的哥哥去赖克斯岛①度假之前让谢克藏的。萨姆确认枪已经上膛后,就把它装进外衣内侧的口袋。
他一向远离武器,但是他感到,这一回可能不像他希望的那么顺利。
最终证明,他还是有些头脑的……
“回头的浪子,依然在胡思乱想啊! ”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吓了医生一跳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就像他干坏事被抓了现形。他抬头发现谢克刚从圣器室的门进来。
“谢克! ”
“嗨,萨姆。”
这简直不可思议,谢克已经接替了哈撒韦神父。谢克曾因为哥哥在监狱里自杀而颓丧,或许在信仰里他找到了安慰。
他们就像在很久以前一样,热情拥抱之前先按照一个复杂的规则握手。
高大的黑人仍旧壮如兰开夏式摔跤运动员。他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件难以包住那一身肌肉的厚运动衣。修剪得很短并去了色的胡子凸显了略带茶色的黑皮肤。谢克是个大力士,是力量的浓缩体,萨姆数不清他的朋友曾多少次在小城的暴力中保护过他。
“你怎么样? ”
“比上次好。”
两个人十年没见了,尽管他们时不时联系一下。正像谢克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后向他建议的,萨姆与这个区断绝了一切联系,即使要付出不能与惟一密友见面的沉重代价。
“我感觉就像昨天一样,”萨姆为了抑制激动说道。
“我呢,我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上次见面我们还都是孩子,可是如今你穿上了这身老板装,在一家大医院干活。”
“这差不多全亏了你。”
“别胡说了! ”
他们一言不发地呆了好一会后,谢克下了决心:“我得知了费德丽卡的事,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
“我知道,我有你的留言,这些话让我好受一些,即使我没有给你回话。”
然后,谢克在某种第六感的引导下问:“你有麻烦了吗,伙计? ”
“谁没麻烦呢? ”
“来吧,喝咖啡的时候给我讲讲,这里或许是主的住房,但是冷得像冰窖! ”
谢克住在教堂后头一套干净、整齐的小公寓里。他请萨姆落坐客厅后,就到一个台子后面准备煮两杯蒸馏咖啡,用的炉子是意大利老酒吧里专用的铬钢古典咖啡炉。搁板上堆放着许多谢克在拳击赛上获得的奖品。但是为了不让人家认为这是在颂扬暴力,神父为莎士比亚的名言镶上了镜框:“我们不以血洗血,而用清水。”
“先尝尝这个,然后和我说说。”他把一只奶白色的杯子放在医生面前。
“是哥伦比亚咖啡吗? ”
“牙买加咖啡,蓝山的。大名鼎鼎,是不是? ”
萨姆点头表示同意。
“看,”谢克指着钉在房梁上的一角报纸对萨姆说,“我把《纽约时报》上有关你的文章剪下来了。”
“文章主要说的是我们的医院,不光是我。”萨姆说。
“依我看,还是那么谦虚……”
萨姆耸耸肩。
“我也收到了你的善款,”谢克又说,“每年圣诞节五千美元用于堂区的慈善事业……”
“我信任你,我知道这笔钱已经用在了合适的地方。”
“哦,但你不必寄这么多。”
“这是我还债的一种方式,”萨姆解释说,“当年我和费德丽卡离开这儿的时候,哈撒韦神父借给我们一笔钱。”
“我知道这件事.他有一次对我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笔投资。”
“但是那笔钱是用于穷人……”
谢克的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就不觉得当初我们就是穷人吗? ”
萨姆对这个事实沉思了一下,然后转向他的朋友。
“谢克,我这儿出了一件让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
萨姆给他讲述了这几天扰乱他生活的种种怪事。他首先提到与朱丽叶的偶遇;他体会到幸福和满足感让他渴望找回爱情并建立家庭;他的恐惧还有他做的那些蠢事阻碍他留住朱丽叶还促成空难后的这场法律闹剧。萨姆随后怀着少许的不安讲述了他与那个女警察的难以置信的交锋。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密使,下到人间来完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任务。
谢克·鲍威尔是一位脚踏实地的神父,他决心毕生帮助弱势家庭和有困难的年轻人。玄学不是他的强项,他也不操心神学问题。他同样也不太喜欢超自然的东西。然而他非常严肃地听朋友讲述这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知道萨姆既非宗教狂人也不是轻信之徒。在从事神职的经历中,鲍威尔自己也遇到过一两次解释不了的事情。当发生这样的情况时,他就谦恭地对高他一头的这个什么事物称臣。也许有时必须接受费解的现实。他希望过后能有完整的答案。
可是,随着萨姆的叙述的展开,他也禁不住要感到不安了,当医生详述了密使提出的可怕交易时,更加重了。
两人长久无语,还是谢克打破沉默,提出了一个他不得不问的问题,即使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你依然不信教,是不是? ”
“不信。”萨姆承认。“我。
“你知道.有的时候上帝……”
萨姆利落地打断了! “你还是别提上帝吧。”
然后.他从凳子上起身坐到了窗台上。透过玻璃,他认出了他曾常去的那个篮球场。他对此保留着各种回忆。有些时候,他的确很开心。而另一些时候,他被更大、更壮、更粗暴的人痛打一顿。好在他从没有让那些人见他流泪。这已算是一种胜利了。
“依你看,我该怎么办? ”萨姆转向他的朋友问道。
谢克叹了一口气。
“你所说的话让人困惑,但你不该屈从这个‘密使’的要挟。”
“可是她对我们,朱丽叶和我,构成了威胁。”
“那你只能面对它,别让朱丽叶掺和进去。保护你所爱的女人,萨姆。”
“我不敢保证我能够做到。”
“总是低估你自己的……”
“不是,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让我跟她谈谈,谢克提议,同时把拳头砸在手心上。只是让我吓唬一下她……”
“不,谢克,这次行不通。那个女人给人的印象是无所畏惧的。”
“萨姆,相信我的话,没有人无所畏惧。”
神父陪着萨姆回到汽车上。街区慢慢苏醒了:韩国人的食品店开门了;一辆校车缓缓驶近;弗里斯科家开始忙乱起来。
“你知道,我没有一天不回想十年前那个闻名的夜晚,当时我……”
“喔,我知道,”谢克打断了他的话,“如果这可以让你得到安慰,我也会每天回想。”
“你确信我们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
某种隐约的伤感在神父眼中闪烁。
“我们永远不知道是不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这才让上帝留给我们的自由更有滋味。”
萨姆发动汽车后放下车窗:“再见,谢克。”
“告诉我事情的进展,需要我的话千万别犹豫。别再等十年之后才回来! 现在这里的事情都恢复了正常,你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萨姆可不完全相信。
他再次挥挥手,然后开动了汽车。
他经常问这个问题:如果他不是兜里揣着一支枪去找达斯特菲斯,那会是什么结果? 他在这个闻名的夜晚到底是彻底解救了费德丽卡呢,还是仅仅延缓了不可避免的结果? 总之.从那天起他就知道了人被分为两类:杀过人的人和其他人。
他属于第一类。
22
看哪.我差遣使者在你前面.在路上保护你。领你到我所预备的地方去。
《出埃及记》23—20
格雷丝背着双肩包在东村的街道上闲逛。在她刚当警察的时候,人家常派她在这个区巡逻。在她的记忆中这儿是一个敏感地区,东欧的老移民和朋克、牙买加音乐、哥特式建筑混在一起。像曼哈顿的所有地区一样,这里如今正经历着资产阶级化的进程,尽管字母城的低租金住房附近还有一些贫困街区在负隅顽抗。
天气寒冷,但清晨的阳光已经预示了一个美好冬日。格雷丝在街角的一家糕点店前停下,买了一杯咖啡和一块黑森林蛋糕。显然.人类的生活充满难以抵抗的欲望! 乔迪·科斯特洛重新踏上第一大道,朝着汤普金斯广场公园方向走去。
许多旧货摊呈人字形地排列在街道两侧。乔迪藏在货摊后面确认附近一个警察也没有。当她抢包的时候,她更喜欢瞄准那些度假的人,因为找到现金的可能性更大。然而.她今天不得已选择了一个旅游者不多的地区,那里布控的警察比较少。她的状态不好:打哆嗦.腹部痉挛,勉强能站起来,她不能攻击太难的目标。例如希望扮演英雄.在后面追赶她的男人。
她发现一位背对着她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皮夹克.身体强壮.看起来依然年轻。这有风险。但是她的两只手都占着,一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拿着糕点。特别是,她的抛光皮包看起来质量很好.让人觉得里面似乎有些值钱的东西。
乔迪权衡着干还是不干:我干.我不干.我干,我不干……主啊.她讨厌这样做。她感觉虚弱并且害怕。我干,我不干……她必须弄到钱。她的毒瘾又上来了,感觉到汗珠顺着脊椎流淌。我干,我不干……突然,她下了决心并开始有了冲动:我干。
格雷丝感到她的左臂猛扯到了前头,就像有人把她的肩关节弄脱臼了。
她的杯子在空中滑过打翻在沥青地面上。她自己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她刹那间看见了攻击者:一个女人,还是一位年轻姑娘,穿着一件军大衣。她注意到了对方猩红色的头发和涂黑的指甲。她们的目光转瞬交织在一起。
在乔迪无神的目光中突然闪现出什么东西:是希望与恐惧的混合。这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可这一刻就像慢镜头一样被延长了,像炸开的一块水晶被永远凝固在两人的记忆深处。
然后一切都将加快速度。乔迪已经把刚抢到的包抱在胸前重新跑起来。她的周围响起愤怒的叫喊声。格雷丝闪电般地站起身去追赶……那姑娘身上的什么东西打动了她,可是她不知道是什么。乔迪横穿过街道,差点被车撞倒。她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生气地看到她的受害者在后面追赶她。
她企图进一步加快速度,可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在一片鸣笛声中,格雷丝也从汽车之间穿过,来到另一侧的人行道上。她跑得飞快,每一步都追上一“一阵反胃:如果她胃里有什么东西的话,她肯定会呕吐出来,在吐。格雷丝毫不留情地追上来,可是距离越近,她就越慌乱,且上她激动的原因。乔迪精疲力竭。还差几步就要被捉住了。在她向左拐。不远处有一个地铁车站。她必须再坚持跑几米。
她在那儿! ”一个男人的声音。
鱼迅速地回了一下头,看见了紧随其后的两名穿制服的警察。
当格雷丝第二次与小偷的目光相对时.一股寒气让她从头凉到脚。她已经明白这个姑娘身上让她慌乱的是什么了,可这是那么让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她的大脑拒绝承认。
完全惊慌失措的乔迪猛地冲进地铁站,跑下主楼梯。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跳过自动栏杆;格雷丝,还有那两个警察也同时跳了过去。格雷丝不想放弃。她推开多名旅客从反向的楼梯跑到站台上。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姑娘。她的心灵取代理智说话了。
“是乔迪吗? ”她喊着,“乔迪! ”
跑着的年轻姑娘就像触了电,一下子停住了。她慢慢转过身,放开手里的包,感觉心噼噼啪啪地裂开了,就像一颗手榴弹把它炸成无数碎片。这说话的声音,这张面孔……
两个女人面对面,相隔几米,目瞪口呆地僵住了。
“妈……? ”乔迪开了口,可是她的声音哽咽。
她再次开口,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抑制不住的抽泣蔓延到了全身。
时间再一次延长了,但这次是她俩共同的一刻。彼此相认的一刻;超越了时间和任何合理性的一刻。
一趟列车鸣笛进站,就像一股旋风打破了气氛。
当吸引力的规则重新取得权利的时候,乔迪为了走近格雷丝还往前迈了一步。但是两名警察已经到位,最壮的那个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少女身上。
“我抓住她了! ”他一边喊,一边死死地把乔迪往地上按。
他毫无困难地就按住了她,把她脸朝下转过去,把她的一只胳膊拧到背后准备带手铐。
就在肋骨上挨的重重一脚让他喘不过气的时候,他已经铐上乔迪的只手。当他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朝格雷丝转过身时,格雷丝的第二P 到他的脸上,最终把他踢倒在地。
“上车! ”格雷丝命令她的女儿.此时第二名警察抽出警棍来保同事。
激动中的乔迪呆住了.仍旧原地站着.并未真正弄明白眼前,“上车里去! ”格雷丝重复说.此时.关门的铃声已经响起:警棍第一下打在她的脖颈上.然后是第二下。就在失去知觉之前.她隐约看到她的女儿跳上了车:乔迪在列车开动的时候.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见警察在楼梯上拽着她的母亲。
谢克·鲍威尔心中忐忑不安。他不愿意在萨姆面前表露出来,但是这个密使的故事让他慌乱,脑子里不断想着一个问题。
他查了圣·马太医院的电话。打通后,他通报了姓名,要求与盖洛韦大夫通话。
“谢克吗? ”
“告诉我,老朋友,刚才你说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
“格雷丝·科斯特洛,”萨姆回答,“这让你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
“没有。”神父撒了谎,“抱歉,打扰你了。”
他急忙挂上电话,怕他的朋友再提其他问题。
格雷丝·科斯特洛,他反复唠叨着。这是他害怕听到的名字。谢克感到血液一下子涌上太阳穴。他需要透透气。他几乎是踉跄地走下住所的台阶,一直走到篮球场上。
格雷丝·科斯特洛! 也许应该告诉萨姆? 他斟酌了好一阵子,但是下不了决心。他几乎是信步走进教堂,划了十字。这些年来,为了成功地保持信仰,他曾不断地把希望寄托在存在着一位善解仁厚的上帝。但他在内心深处对上天的本质又知道些什么呢? 当然,与他进行心灵沟通的那位上帝是和蔼可亲且宽宏大量的。
但是.这位上帝除了在他的心灵中之外.在别处也真的存在吗?
朱丽叶舒舒服服地醒来.这与她在狱中度过的最后三个夜晚截然不同:她在莫列顿起皱呢一样柔软暖和的被子下面伸厂最后一个懒腰.偷偷看了一眼挂钟后不由慌了神。已经八点三十分了,而移民局与她约好在十点钟进行签证延期所必须的体检。没有如期接种疫苗的一件麻烦事。
她一下子跳起来.给出租汽车公司打电话订车.然后查看了列车时刻表。她还来得及,但是动作要快。
她正要跑去淋浴时看见了萨姆留在枕头上的字条。她津津有味地读着字条。一遍、两遍、三遍。
她裹上一床毯子来到海滩上,以便接受天空、海洋和风的欢迎。她像被催眠的人一样品味了一会儿新的幸福,舒心地回想着他们最后的时刻。
海风刺骨,但是并没有阻止她在沙滩打上几个滚。
她感觉自己美丽而轻松。生活真美好。
当格雷丝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被铐在一辆警车的后门上。
“嘿,冷静点! 我是自己人! ”她喊着。
前排的一个警察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他的鼻子塞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手帕……
“哥们儿,你们正在干一件大蠢事。我是三十六区的侦探。”
“是啊,我妈还是小甜甜呢! ”开车的那位说。
“查查我衣服的内兜……”
脸上挂花的警察为了问心无愧.在格雷丝的夹克警察局的警徽。
“真见鬼! ”“警棍手”骂着.踩了刹车:他把车停在列克星敦的超车道上:“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 ”他半信半疑地问:“是我的一个线人! ”格雷丝解释说。
“她可是把你的包抢走了啊? ”
“是在演戏! ”
“演戏? ”
“听着,哥们儿,别想把什么都搞清楚,行不行? ”
“你需要把我们弄成这副模样吗? 你差点踢断我的鼻梁骨! ”
格雷丝耸耸肩。
“为了弥补你们干的蠢事,只得找个替身了。”
“我们不过是执行公务。你得承认表面看来与你说的完全相反,”开车的那位一边给她打开手铐一边辩解。
“行啦,行啦! 现在发挥一下你们的作用,送我去一个地方。”
“你要去哪? ”
“去圣·马太医院,”她揉着手腕说。
肯尼迪健康中心位于公园大道和第五十二街交汇处的一幢玻璃幕墙塔楼里。朱丽叶急匆匆地冲进了大楼。她比约定时间晚了约一刻钟,好在人家不会为这个就把她重新投进监狱。
尽管在这儿.你永远不知道……
等电梯的时候,她对拜占庭式的穹顶投去赞叹的一瞥,它俯瞰大厅入口,整个由金箔和镶嵌画覆盖着。她最喜欢的正是纽约的这一点:即便是住了多年的老纽约也经常碰到意想不到的瑰宝。
她乘电梯直上三十四层,发誓履行完了这个手续后要回来好好欣赏这个穹顶。
她在接待处出示了体检通知书。人家先请她耐心等待,然后让她走进弥漫着医院气味的长走廊。朱丽叶依然是心不在焉,这些朴素、苍白、像钢铁一样冰冷的颜色也没能破坏她的好心情。当然.她更愿意在别的地方。
“要健康,躲医生”.她总是想着曾祖母的这句话,曾祖母刚刚健康地跨过了九十五周岁的门槛。年轻的法国女人始终遵奉着这个忠告:“哪位是博蒙小姐?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问。
“是我。”
“我是戈尔德温医生:如果您同意.我们这就开始:”
朱丽叶跟着他来到一问没有人情味的狭长房间。检查采取的是快捷形式。首先给她注射疫苗.然后采血:接着就个人和家族病史回答几个问题。
医生最后给她做了例行的听诊:朱丽叶为了缓和气氛.假装求饶似地说:“今天可别得癌症.我正在恋爱:”
然而,大夫甚至连个微笑也没有:健康中心以流水线的方式接待患者,如果您希望有些热情.那可走错门了:“检查完了.小姐。”
“我可以走了吗? ”
“是的.把您的地址留给我们.我们会把检查结果寄去。除非您愿意亲自等结果出来。”
“时间长吗? ”
“半个小时。”
“我等= ”她决定了:就这样彻底了结这件麻烦事:人家让她在一间无菌候诊室耐心等候。她在一台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杯咖啡.久久地在窗前观察公园大道两侧摩天楼的反光。就像是在玩镜子游戏.每一小块玻璃都反射出天空和周围的建筑物。朱丽叶觉得这既神奇又可怕.可能是因为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脆弱和死亡的可能性,咖啡让她有点想呕吐:她把纸杯子捏瘪了.为什么她突然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有了一种古怪的预感? 这是可笑的:她身体很好 如果人家要求的话.她可以跑缅约马拉松或者单脚跳上帝国大厦的七千级台阶 她思考一些积极的事情以便赶走这担心。等她一离开这里.她就会接受萨姆的拥抱 他中午肯定有休息时间,他们可以到布赖恩特公园放松一下。
房门开了,一位护士出现在门口。
“博蒙小姐,您的体检结果在戈尔德温大夫那里。请您跟我来。”
整个行程中乔迪一直把额头贴在车窗上。地铁隧道的景物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眼前掠过。她既惊愕又虚弱,已经不能再思考什么。她肯定变成了疯子。除了自以为见到了她母亲之外,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解释呢? 哦! 她不抱幻想。她十分清楚格雷丝十年前就死了,被埋葬了。这一切不过是肮脏的毒品带来的副作用,是某种幻觉搅乱了她的头脑。
然而这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真实! 母亲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同样的年龄,同样的做派,那种家长式的让人安心的嗓音也一样。这次奇遇的图像就像电影的慢镜头在她的脑子里放映着,这时越来越厉害的耳鸣也在她的头颅里鸣响。一个问题反复跳出来。这个女人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她在警察面前保护她? 乔迪对此一点主意都没有,而且,说实话,她完全不敢肯定刚才看见的事,因为。自从毒品进入了她的生活之后,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确信。
年轻姑娘在联合广场车站下了车,然后转乘往北的车。在把她拉回布朗克斯的车厢里,有个人垂下眼睛盯着挂在她手腕上的手铐。为了掩饰手铐乔迪把手揣进口袋。
此时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流淌,她无法止住泪水。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脆弱和孤独。
朱丽叶推开戈尔德温医生办公室的门。
“请坐,博蒙小姐。”
她坐到他的对面。他的脸上挂着医生的那种高人一等的神情,他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且把这看作是一种权利。
“有事吗? ”朱丽叶为了结束这场喜剧.问道。
医生把一页纸——验血结果——递给了年轻女人。朱丽叶低头看,但看到的只是跳着舞的一串数字。
“我要死了吗? ”她半开玩笑半不安地问。
“不,正好相反……”
“相反? ”
“我们对所有育龄期的妇女都做一项妊娠检查……”
“那么……? ”
“您怀孕了,博蒙小姐。”
23
我们仅是由我们所爱的
东西构成的,绝无其他。
——克里斯蒂安.博班
圣·马太医院
“夫人,您不能进这个区域! ”
格雷丝·科斯特洛刚刚绕进急诊室接待处的柜台。她走近实时应诊情况简表前寻找萨姆的名字。
“这是工作人员专用区域! ”朝她过来的两位保安部的彪形大汉居高临下地警告她。
眼看着保安要动粗了,她挥动起那个神奇的徽章,然后把它戴在夹克翻领上。
“警察! 我找盖洛韦大夫,很紧急。”
康尼察看了简表对她说:“三楼。203 室。”
格雷丝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不期而至地出现在萨姆的房间里。萨姆刚给一个孩子包扎完。那个孩子装内行。在家里上演了一场蠢货秀。
看到她走过来,医生举头望天.但是格雷丝没有留给他长叹的时间。
“我需要您的帮助,盖洛韦。”
他对这个请求感到吃惊,更认真地打量起她。
“您出了什么事? ”他指着警棍留下的瘀斑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等,您在流血……”
吃惊的格雷丝用手摸了摸眉弓,血水顺着鬓角流淌。在和警察搏斗时她的头曾磕到了地上,可是她没想到磕破了。
“请坐,我来处理一下。”萨姆给患者包扎完后说。
格雷丝脱下上衣坐到一把椅子上。萨姆拿一块敷料纱布开始为她消毒伤口。
“谁把您打成这样? ”
“两个警察,您真该看看我是怎么收拾他们的。”
萨姆面对这种傲气忍不住微笑起来,此时他也更理解从来没敢对这位骄傲的、吓唬人的女人吐露情感的拉特利了。
“您知道,没有必要在我面前逞强。”
“很好,因为我需要您,同时我也不愿意跪下来求您。”
“帮您什么? ”
“找到我的女儿。”
她的声音有了几乎觉察不出来的变化,萨姆在格雷丝·科斯特洛身上看出了一丝脆弱。
“您又见到了您的女儿? ”
“是无意间碰上的.半个小时前她打算抢我的包。”
“这是什么家庭啊! ”他感叹道:她用责备的神情看着他:“这是正经事.盖洛韦。我的确很担心。她的眼神里有那玩意儿.您知道……”
他皱起眉头:“什么? ”
“吸毒者常有的那种呆滞和焦虑的目光……”
“您是怎么碰上她的? ”
格雷丝给他详细讲述了她与乔迪的那段未了的重逢,萨姆也禁不住被感动。
“您为什么不试着去和她直接说呢? ”萨姆提议。
她低声说:“因为我已经死了,盖洛韦,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您最终会理解的。”
“对一个死人而言,您的伤口够漂亮。”他边说边审视已消过毒的伤口,“我必须给它缝两针。”
在他准备器具的时候格雷丝继续说:“我希望您帮我找到乔迪,也希望您和她谈谈。”
“和她谈什么? ”
“您会找到可谈的东西,我相信您。”
“为什么是我呢? ”
“因为她需要治疗,而您是医生。还有……”
“还有什么? ”
“……因为我只有您,萨姆。对所有人来说我是死人,而且我应该继续这种状态。无论什么借口,我都不能介入人类的生活。”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她的目光中混合着期待和对被拒绝的恐惧。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格雷丝女性的温柔盖住了警察的阳刚,萨姆被这种集坚毅与柔情于一身的东西打动了。
格雷丝没有让这种感动持续下去:“哎哟.您慢点儿。”她动了一下说.“您是不是成心啊? ”
“是的,我很想看到您受苦。”
“好吧.很高兴今天给您些乐趣,但我正在等一个回话:您帮不帮我? ”
萨姆不理睬她的问题继续了解情况:“您的女儿现在住在哪儿? ”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用劳您大驾了。”
“您是警察,”他提醒她说,“我不过是名医生。”
她什么话也没说。他在确认之前思考了几秒钟:“要想找到乔迪,我认为将需要一个人……”
格雷丝皱起眉头。萨姆从他的钱包里拿出拉特利的名片让格雷丝看。
她的反应十分激烈。
“别把马克牵扯进来,好不好! ”
“听着,您对我说乔迪的一只手上带着一副手铐。这是谁都看得见的。
也许某个人把这事报告给警察局,而拉特利就会知道。”
“不一定。您很清楚他被降了职……”
萨姆继续说:“如果我们告诉他,我确信他总会采取某种方式帮助我们。这是一个好警察,不是吗? ”
“最出色的,”格雷丝毫不犹豫地说。
“那好,让我给他打电话。这并不妨碍我们试着干点什么。”
格雷丝一直在犹豫。萨姆说得她哑口无言。
“这家伙爱您爱疯了,科斯特洛,但是我猜您已经知道了。”
格雷丝没有回答,但是某些东西在她眼里闪烁。不是眼泪。只是突发的伤感和遗憾。
萨姆继续说:“您死后,拉特利心中有东西彻底崩溃了。”
“似乎您认为我一无所知似的! 没必要为了让我内疚而往伤口上撒盐。
我提醒您我是被人谋杀的。我无从选择! ”
萨姆同情地看着她。第一次看到了格雷丝人性的一面。或许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如果是在别的场合相遇,或许他们还会是朋友。此时他想起一个问题:“格雷丝,谁杀了您? 您认识那个人吗? ”
直到门被推开,贾妮丝·弗里曼不耐烦地走进房间的时候,这个问题在医院的温柔舒适的氛围中飘荡了几秒钟,仍然悬在那里。
“我以为诊室里没有病人……”
“我干完了,”萨姆回答,“但是,我需要你准我一天假。”
“想都别想,”贾妮丝打断了他的话,“候诊室已经爆满,另外我提醒你,你昨天下午刚请过假……”
“我在这儿工作两年来一天假都没休过! ”
“很好,继续这样做。”
“这事很重要,”他坚持说。
“我对你说不行,盖洛韦,我要让一个科室运转。”
格雷丝不耐烦了。作为采取强硬措施的高手,她来到两名医生之间,藐视着威风凛凛的主任。
“纽约警局的。我们正在进行一个棘手的调查,我们要求盖洛韦大夫协助工作。”
乔迪在南布朗克斯的一个车站下了车。她嘴唇颤抖,额头滚烫。她感觉非常虚弱以致要直接去赛勒斯那里,尽管她十分清楚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没有钱,他会不失时机地借着预支对她提出要求。可是在毒瘾上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你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自主权。体内的魔鬼控制了你,吞噬你的五脏六腑并且永远不停地折磨你。意愿和理智对此根本不起作用。
乔迪穿过被满是涂鸦的破楼围起来的院子,然后横穿过围着铁丝网的一块荒地。几年来一些地区已利用国债得到改造,可海德·皮尔斯区不在此列。媒体上合乎礼仪的说法把重点放在该区的创造精神以及居民为了恢复安宁而尽的努力上。也就是说南布朗克斯仍然属于全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少是自愿的,如果你突发随便逛逛的念头,最好还是另选地方。
她就像被一种邪恶的力量引导着,来到赛勒斯居住的楼房前。在低租金住宅的立面上,一幅悲观的涂鸦之作描绘了铁窗里的一个犯人看着飞翔的鸽子。画的下面醒目地写着“地狱就是和希望告别。”这句漂亮的口号没有点醒吸毒者……
上楼时乔迪迎面碰上赛勒斯的一位女顾客,一个皮包骨头,浑身伤痕的鬼影。她曾经是一个女人,但是如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你知道,现在回去还不晚……心中的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这是令人不快的耳语,一个恶毒的冷笑,它在为她不能控制的痛苦而欣喜。可现实就是这样:自责也是一种折磨。
你害怕了,是不是? 那个声音断言,我知道你害怕了。
乔迪努力不去听这个声音。她像一个机器人似地上楼梯,尽力不再思考。她已全无力气抗争了。她冷,非常冷,以至于希望裹上一条毯子永远地睡过去。
但是,那个声音无情地纠缠她:你是一个奴隶,你知道吗? 一个不择手段搞到毒品的肮脏奴隶。
她来到赛勒斯的房门前。听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音乐,其音量之大连门都在跟着颤动。
你看起来已经很痛苦了,是不是? 可是,如果你推开这扇门,你就朝着地狱又跨出了一步。
乔迪停下了几秒钟,就像是为了确信自己仍然主导着自己的命运。
走啊.去吧.进去吧.那个声音鼓励她.但是这将比你想象的更糟,相信我。
她真想按下止住痛苦的按钮。她感觉双腿打颤。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敲着门:“赛勒斯,是我! ”
响起开门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乔迪就像坠入一个深渊般被吸进房间。
萨姆和格雷丝并肩走上医院旁边的大道。萨姆正在用手机与拉特利讨论着。他想知道警察有没有乔迪的最新消息。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拉特利不高兴地问。
“因为我认为乔迪面临危险。”
“自从她的母亲去世,这小家伙十年来一直处在危险中。”
格雷丝正借助一个耳机听着谈话,她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忧伤。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
“六个月前,她从一家少教所逃跑后就失踪了。”警察解释说,“最近有人在南布朗克斯那边见过她,但我没有确切地址。到那边巡逻去碰运气也很难。”
“听着,今天早晨乔迪差一点被两个警察抓住。”
“在什么地方? ”
“东村那边。尽管警察已经给她戴上了一只手铐,可她还是从他们那里逃跑了。”
“他妈的.你怎么知道的? ”
“这不重要,拉特利。”
“你又见到她了,是不是? ”
“谁? ”
“那个装扮成格雷丝的女人,你又见到她了? ”
萨姆用目光问了问格雷丝,但是她摇摇头,做了个结束通话的手势。
“我得挂电话了,拉特利.你有了消息给我打电话。”
出租车汇入拥堵的行列。不耐烦的朱丽叶让出租车司机把她放在默里山。她步行会更快,且刺骨的冷空气或许也有助于她清醒一下头脑。
她仍然处在得知孕情的冲击下,激动的心情未能平复。尽管她的内心对她说要充分享受这份幸福,可是她的理智却宁肯告诫自己不要太激动了。
她回顾了近几天经历的事情。的确,有些时候,生活中的一切都加快了步伐。这个孩子是一个星期前,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和一个她才认识了几个小时的男人一起孕育的。
她试图理清头绪。现在是要孩子的合适时机吗? 肯定不是。真有合适时机吗?她总是对自己说,当她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住房、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时候再要一个孩子是最理想的。但是,为什么不同样等到非洲结束了苦难,或者一位新的救世主降临的时候呢?!当然,她身无分文,她的生活也难称稳定。当然,世界还处在动荡之中,全球还受着污染的威胁,但是没有孩子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她的头脑里正回旋着两个问题。告不告诉萨姆她怀孕了? 如果告诉了,他会作何反应呢? 一辆按着喇叭试图冲出一条路的汽车从她身边擦过,司机狠狠骂了她一顿。她为了不落个被轧死的下场,把手伸进包里找出了近视眼镜。就在她刚刚戴上眼镜的时候.她看见了在另一侧人行道上的萨姆。
她的心跳加速了。她正要喊他。对他挥手的时候,发现他身边伴着一个女人。最初她没有看清楚那个女人。照耀着街道的正午的阳光正对着她。朱丽叶换了个地方以便更仔细地观察格雷丝。她高个,棕发.苗条,穿着高跟靴子。一条牛仔裤包着纺锤形的大腿.一件非常合身的皮夹克使她具有一种既撩人又无拘无束的派头。
为了不被发现,朱丽叶没有过街而是侧身于一家商店的门脸后。
那个女人是谁? 同事? 朋友? 情妇? 怀孕带来的所有高兴劲儿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是骤然出现的哀伤。
尽管朱丽叶尽了力,但是,她的目光还是离不开已经被她当作情敌的那个女人。萨姆和她之间似乎有某种奇怪的同谋关系。两个人进行着一场热烈的谈话。某一刻女人把手放在医生的手臂上请他进一家咖啡馆。因为他们在靠窗户的桌子前坐下,朱丽叶能够透过窗户继续观察他们。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女人像是在接收光线。她在放光。她的身上有某种无法企及的东西,有些像卡特琳·泽塔一琼斯,但又带有让人信任的邻家女孩的一面。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标准的纽约女人,朱丽叶对此是确定无疑的。
朱丽叶猜她是个享有特殊威信的人,个性鲜明。可以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那种女人。
朱丽叶一度在想她为什么感到生气,为什么感到受到了侵犯。或许是因为这个女人“比她出色”:个子更高,更漂亮,更健康。看见她和萨姆在一起唤醒了她心中对自身吸引力的所有怀疑。
这是嫉妒吗? 总之,这是一种真正的痛苦。她真想信任萨姆,同时也很清楚是她自己缺乏安全感。
她为了让自己放心,想着他给她录下的话,今天早晨他给她写的便条,他们共同度过的充满激情的最近几个小时。
但这并没有平息她的痛苦。
萨姆和格雷丝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思考着他们能为寻找乔迪做些什么。
“如果您的女儿吸毒,她肯定经常去某家医院或诊所。”
“您这样认为吗? ”
“急诊室接收许多瘾君子,有过量用药的也有寻找美沙酮的。我可以查阅入院档案,看看里面有没有乔迪去过的线索。”
“您有权力这么做吗? ”
“从理论上讲没有。但我还是可以试着打几个电话。我认识大部分医院的医生,都是在非洲和巴尔干地区参加人道主义救援行动时认识的。多少有一些关系:如果我坚持,他们不会不帮我的。”
“很好,但是一定要有条不紊。马克说人家在南布朗克斯一带看见过乔迪。”
“好,我给总机打电话,问问这个区的医院的号码。”
“没有吗? 没有任何乔迪·科斯特洛的线索? 你确定? 算了,阿莱克斯,谢谢你。”
萨姆挂上电话。他刚打完的是第五个没有结果的电话。他原来对阿莱克斯·斯蒂普勒的电话抱着很大期望,他是萨姆在尼日利亚认识的,那是一次宣传接种脊髓灰质炎疫苗的活动。斯蒂普勒是布朗克斯最大的克朗山医院急救中心住院部主任,萨姆曾确信他会从这个电话找出线索。
他在格雷丝的脸上看出失望的神情并试图安慰她:“我们会成功的,”他断言,“我确信我们最终可以找到乔迪。”
就在他为了向她表示这句话的含义,准备再打一个电话时,他的手机响了。
“我是盖洛韦,”他接通手机后说。
“是萨姆吗? 我是朱丽叶……”
“我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但我没有电话号码。体检进行得怎么样? ”
“还算好吧。”
“你在哪? ”
“在公园大道。我能去找你吗? 我们一起吃午饭……”
“听着,我很想这样,但是不可能。因为流感,病人爆满。人们从电视上听说流感后把什么都当作流感了。我们必须安慰他们。我两点之前都在急诊室,然后我还要给我自己的病人看病。”
“你在哪? ”
萨姆犹豫了。尽管他不愿意撒谎,但是现在还不是告诉她格雷丝·科斯特洛的时候。他以后会把一切讲给朱丽叶听的……当他确信他们已经没有危险的时候。
“我在哪? 嘿,在上班啊。”
“在医院里吗? ”
“是的,在医院里,”他局促不安地回答。
格雷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提醒他什么。
“我给你打电话的这会儿你在干什么? ”
“我和我的一个病人在一起,”他回答,“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姑娘。”
“她得的什么病? ”
“细支气管炎。这是一种婴儿患的支气管炎.它……”
“我知道什么是支气管炎。你的病人叫什么? ”
“叫……玛雅。听着,你的声音很奇怪,朱丽叶,你确信你一切都好吗? ”
“不,一切都不好。”
“怎么啦? ”
“因为你骗我。”
“我当然没有。”他辩解道。
“你骗我! ”她喊着,用手掌敲了两下咖啡馆入口的玻璃窗。
所有的顾客都吓了一跳,同时萨姆也抬起头朝入口处望去。
朱丽叶站在那儿,在玻璃后面。萨姆像傻子一样看着她。她低声对他说了什么.萨姆通过嘴唇的动作猜出她说的话: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医生站起身跑出咖啡馆。但是朱丽叶躲着他。他试图挽留她。
“请你等等我! ”
年轻女人在机动车道上往前走,挥着手臂叫出租车。
“朱丽叶! 你愿意听我说吗? 至少给我解释的机会! ”
一辆出租车在法国女人身边停下来,她没看萨姆就上了车。医生跑到出租车旁边徒劳地敲打着窗户。然后出租车开动了,汇入车流中。
“真见鬼! ”萨姆恼怒地说。
他在往回走的时候看见格雷丝交叉着双臂以示无能为力。
“我很抱歉,盖洛韦。”
“您,够了! ”
他正打算再说点什么时,电话响了。他立即接通了电话,以为是朱丽叶打来的。
“听着,亲爱的,我可以向你解释一切! 无论如何,这完全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我很愿意相信你,”阿莱克斯·斯蒂普勒的声音回答,“但是我怀疑你要说服的人是不是我……”
“是阿莱克斯吗? 原谅我,老朋友,我把你当作……另外一个人。”
“女人啊! ,' 斯蒂普勒叹了一口气,“她们总有一天会剥了我们的皮,是吧?”
“喔,”萨姆承认,同时恶狠狠地瞪了格雷丝一眼,“你不会认为如果真是说……”
“无论如何,如果你还感兴趣的话,我们找到了乔迪·科斯特洛。”
“真的? ”萨姆说,朝格雷丝那边竖起大拇指。
“这耽误了一些时间,因为就诊的不是她本人。三个月前,她陪着一个滥用幻觉剂的一个女友来这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有一个地址。’’“说吧,”萨姆回答,同时从衣服内兜拿出一支笔。
他像个中学生那样把朋友说的地址记录在手上。
萨姆致过谢后挂上电话。他又有了些劲头。
“我们走。”他朝格雷丝转过身说,“我的车就在附近,但是在这样的交通状况下,我们最好还是快点。”
萨姆迈着坚定的步子朝医院的停车场走去。当格雷丝叫他的时候,他已经把她甩下了十多米。
“盖洛韦,有一点要明确一下! ”
“明确什么? ”
“请相信我感谢您的帮助,”她赶上来安慰他,“但是您帮助我,也没有任何回报。”
“您指的是什么? ”萨姆皱起眉头问。
“我来这儿的任务是带走朱丽叶,这是不会改变的,您明白吗? ”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他还是不相信这个故事,尽管已经积累起令人不安的事情。格雷丝不知所措地盯着他,就像被他的毅力吸引住了。这家伙希望行善的劲头里有种令人感动的东西。
“您快点,我们就要找到您的女儿了,”他只说了这话,并抬起胳膊用食指指着他的手表,意思是时间很紧。
虐待狂式的微笑让赛勒斯容光焕发。面前的乔迪恳求他给点什么。无论什么:药丸啊、可卡因啊、海洛……她没有钱,但是她可以用别的方式支付。
毒贩大喜过望。他早就知道乔迪最终会就范的。使用毒品就是这样:最初姑娘们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当她们真正陷进去的时候就会把尊严抛在一边,俯首贴耳地爬回来,准备做任何事情。
另外,小乔迪的身材出奇匀称。也许有些瘦弱,因为她吸食的这些烂玩意儿……但仍然是出奇匀称。
他很少这样兴奋。他对这个完全惶惶不安的姑娘没有任何怜悯和同情。赛勒斯生活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但是,他在干正经事之前要和她玩玩。他命令她坐在长沙发上并脱下军大衣。因为她有气无力地服从了,他就贴到她身上,从领口处撕开了她的套头衫。
“给我看看你的小环! ”
侵犯行为顿时让乔迪从麻木状态清醒了。她尖叫着试图脱身。但是赛勒斯压在她的身上,一只有力的手拦在她的脖子上。
“别这么着急,心肝宝贝。”
乔迪呼吸困难.她徒然地打算挣脱出来。年轻的黑人收紧拇指和中指,勒住她的气管,一只手就让她叫不出声来。乔迪喘不上气,感觉血流在耳朵附近嗡嗡作响。赛勒斯又收紧了一点,乔迪感觉自己就要昏过去了。他借机使她失去平衡,把她按在地上。随即扑上去骑到她的后背上。他感到新的一轮欲火涌来。但是乔迪奋力挣扎着,迫使他不能分心。
“你老实点! ”
他把膝盖顶住她的脊椎骨,不让她动弹,这并不难,因为他的体重是少女的两倍。然后,他把她的一只手臂扭到身后。什么东西折断了,乔迪疼得喊起来。
“你就会闭嘴的! ”他吼叫着打了她一记耳光,下手之重足以打昏一个兰开夏式摔跤手。
乔迪的头碰到地面,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的四肢绷紧,全身的肌肉在抽搐,就像强直症发作了。赛勒斯借机解下他的头巾塞进少女的嘴里。他真想继续他的小游戏。但是他对乔迪还另有昕图:当乔迪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堵住了嘴,捆住了手脚。赛勒斯像扛一袋普通的水泥一样把她扛下楼。他一来到院子里,就打开最新款雷克萨斯的后备箱.粗暴地把乔迪扔进去,然后坐到驾驶座上。
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铬钢手机,然后拨了一个号码通知他的到来。
“你得到我要的东西了吗? ”一个声音问道。
“是的.先生。”赛勒斯回答:然后.他挂上电话。
毒贩挥着手,脸上露出痛苦的样子:这个小白痴把他抓出了血,拽下来一块十几毫米的皮。他真应该揍她一顿然后杀了她。她是罪有应得。
如果说他压着火.这可不是为乔迪着想.而仅仅是他为她准备好了其他庆祝活动。
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从他要带她去的那个地方回来过。
24
恶行身后留,善行随身葬。
——莎士比亚
赛勒斯坐在跑车的方向盘前,驾车全速穿过海德·皮尔斯的楼区。他希望尽快办完这件事。如果他可以自己选择,他宁愿到别的地方去,但是,当座山雕要你效劳的时候,最好尽快完成,别磨磨蹭蹭的。至少,如果你今后还想在这儿多待上几天的话……
座山雕的真名叫克拉伦斯·斯特林。他执掌着南布朗克斯的大部分毒品交易,而赛勒斯分销的毒品几乎都来自他的库存。最初斯特林只是一个小毒品贩子,为更大的贩毒者贡献他的才智。后来他借两个敌对团伙的血腥债务纠纷干起了自己的买卖。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残忍和冷血让他得到了“座山雕”的外号,尽管没人敢当面这样称呼他。当然,暴力是这类买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是克拉伦斯·斯特林又加了一份野蛮。
喜欢虐待人是他的本性。他创造的传奇包括把一个想篡位的小毒贩钉上台球桌:两把凿子钉在手腕上,另外两把钉在脚腕上。这还不是他的惟一战功。有几个目击者曾说,在其他可以一枪解决问题的情况下.他却拷打和活剐人。
这种暴力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升级了。这儿那儿地传说座山雕病了,已经神经失常了( 若在他那如此扭曲的头脑里曾有过什么逻辑的话) 。
几天前,当赛勒斯提取一批新到的海洛因时.斯特林曾表示要找一个姑娘以供特殊的需要。赛勒斯并不想知道座山雕指的是什么.也万分小心地不提哪怕是一丁点的问题。当访问结束,斯特林重申他的要求时.赛勒斯立即想到了乔迪。
赛勒斯把车倒进一条小径,小径对面是一排新近翻修的仓库。这是座山雕的总部。小毒品贩子把车停在一个车库前面,短促地鸣了一下喇叭表示他到了,然后他对着安置在人口上方的监控摄像头打了一个手势。
但愿快些完事,他想着,同时听到乔迪蹬踹后备箱的声音。几秒钟后,电动门升起来,赛勒斯把雷克萨斯停在一个朝内倾斜的混凝土斜坡上。
赛勒斯开始执行他接收的命令。他打开后备箱,揪住乔迪的头发迫使她跟着走。
“赛勒斯,我求你。别……”
“闭嘴! ”
乔迪试图挣扎,但是她的锁骨断了,每一个剧烈的动作都让她更痛。
他们穿过一个昏暗的小停车场,然后小毒品贩子把她带进一个狭长的房间并迫使她坐在类似于牙医使用的那种椅子上。他把她的两个手腕捆在扶手上,然后用胶布封住了她的嘴。
任务完成后,赛勒斯二话不说地匆匆离开了房间。
在关灯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年轻姑娘,相信再也看不见她了。
马克·拉特利把车停在纽约警察局正门前。
“您不能把车停在这儿! ”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提醒他。
“你懂什么,小毛孩子? 我不仅要停,你还得给我看好了。”
他上了几级台阶,当警察警告他的时候又突然停下来。
“我要找人把您的车拖走。”
拉特利走回到警察面前。后者比他高出一头。这是那批新手中的一个.他们漂亮,身体强壮,在拉特利这样的“真警察”看来,他们更像是奇彭代尔的摆设。
“不许任何人动我的车,小毛孩子。”
“这是威胁吗,长官? ”
“是的。”拉特利紧紧揪住他的脖领子答道。“如果我出来的时候这车动了两毫米,我就在车头上撞花你的小白脸,直到流出的血足够把整个大楼都涂红为止。这算是威胁了吧? ”
“可……我……我信。”
“就这样你信啦? ”他又狠狠地拽了一把问着。
“这……很……清楚。”小警察在行人惊讶的目光下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
拉特利突然松开了他。
“我看你是明白了。”
他头也不回地进了行政大楼。他没有穿警服,但他的经验可以让他避开接待部门的检查。他放弃了电梯,轻盈地走上楼梯。最后到了纽约警察局巡警处处长杰伊·德尔伽蒂洛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拉特利过去和杰伊很熟。在他们职业生涯的初期,两人都是年轻有为的侦探。后来他们分道扬镳了。拉特利在寂寞的边缘生活中默默无闻.而德尔伽蒂洛则在警界步步高升。他一肚子政治野心.尽人皆知他打算成为纽约警察老大。
拉特利就像负有任务似地越过了重重警戒直接来到老朋友的办公室前。
杰伊·德尔伽蒂洛巡警处处长尽管女秘书企图拦住他.”不行.先牛.您不能……”.拉特利还是没有通报就走进了房间。
德尔伽蒂洛正在与两个男人讨论。他对被这样打断大为不满:“马克,你不能这样闯进我的办公室。我请你出去! ”
“杰伊,给我三分钟时间,事情非常重要。”
换种情况,德尔伽蒂洛会毫不犹豫地报警,但是他提防着拉特利难以预料的反应,宁愿不冒险。
“先生们,敬请原谅,”他对访客们说。
一旦剩下他们两个人,紧张的争论就开始了。
“你还想干什么? ”
拉特利寥寥数语就把情况告诉了德尔伽蒂洛。他解释说在寻找乔迪·科斯特洛,并要求一旦有人发现左手腕带着手铐的年轻姑娘就首先通知他。
“休想! ”德尔伽蒂洛坚决地说,“你只是一名普通的巡警,马克。另外,你干过去年那些蠢事之后已不能提任何要求了。”
他停了几秒钟后接着说:“如果你想听我的想法,你还有份工作就应该满足了。”
拉特利叹了一口气。此时真想冲过去给他脸上一拳。转念想到乔迪就克制住了自己。
“这次会面结束了。”德尔伽蒂洛向他指着门道出决定。
拉特利不但没有朝着门走.反而走近上司的办公桌。
“听着,杰伊。生活中不仅仅只是政治。你过去和格雷丝也很熟。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俩。我们也曾是朋友……”
“这话没错。”德尔伽蒂洛承认.“我们曾是朋友.可那是在你潦倒之前。”
“住嘴.杰伊。”
“马克.你知道:你是一个软蛋,我再不能容忍你这类家伙了,你们是本警察局的耻辱.当人家决定对这里进行大清理的时候.你将第一个被踢出去。”
拉特利再次努力地控制自已:他打量着德尔伽蒂洛试图把他辗成粉末。他没有冲过去扭打,而是站到面对街道的大窗户前。
“你看见那边那幢玫瑰色大理石的大楼了吗? ”
“哦。”
“那后面有一个小院子,带个沥青的篮球场,孩子们可以在那里打篮球。”
“那又怎么样? ”德尔伽蒂洛夸张地问。
“那又怎么样,”拉特利直视着德尔伽蒂洛的眼睛回答,“如果我们放下枪和警徽,到那个小院子以男人对男人的方式打一架,你很清楚谁是硬汉,谁是软蛋……”
“去一个小院子打架! ‘以男人对男人的方式’打架! ”德尔伽蒂洛嘲笑说,“醒醒吧,马克! 你以为是在哪儿? 在电影里吗? 一切都结束了。你落伍啦。”
拉特利摇着头。
“你以为这结束了是因为你已经飘飘然了,因为你穿上了阿玛尼,因为你幻想已经变成了某个大人物。”
“我可怜你。”
“你可怜我? 很好。让我提醒你件事情:你还记着那起百老汇大街珠宝店劫案吗,我们俩被紧急派到那里?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还记得当时一个枪手用枪顶着你的身体时的感受吗? 我,我确信你记得。我甚至确信你夜里做梦时还会梦到。那天,你可是很庆幸和我在一起……”
“我同意。”德尔伽蒂洛承认,“十五年前你打死那个小偷救了我的命,但你是在执行任务,仅此而已。如果你想都知道的话,没有我的干预你早就被踢出去了。因此,我想我们已经扯平了,马克……”
“你还剩下一笔债,”拉特利坚持说.“这是最后一笔,我向你发誓:如果你这次帮我一把,我再也不对你提任何要求。”
德尔伽蒂洛叉着双手,在自己的椅子上微微晃动着并叹了一口气。他又思考了十几秒钟后拿定了主意:“好,我下命令,”他说着拿起电话,“有巡警得知有关乔迪·科斯特洛的消息将第一个通知你,并且让你全权处理。”
“谢谢,杰伊。”
“但是有一个交换条件:星期一早晨,我希望在我的办公桌上看见你的辞职报告。接不接受由你决定。”
拉特利没想到最后这一手。他的辞职报告! 如果不让他工作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几乎失去了一切。然而,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承受下来了。
“很好,你会看到的。”
“你的辞职报告、你的武器和警徽,”德尔伽蒂洛进一步明确道。
萨姆离开东哈莱姆来到特里伯瑞夫桥上,准备回到布朗克斯。格雷丝提醒萨姆。
“如果我们找到了乔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提到我,您明白吗? ”
“这很难……”
“我知道,可您得设法给她体检并说服她戒毒。”
萨姆摇着头说:“我如何合理地解释我的介入呢? 乔迪是一个与社会隔绝的少年,她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进入她的生活.给她上道德课。”
“可是您做得到。您有让人信任的技巧.而您对此也很清楚。”
车外,云彩遮住了太阳,几片雪花落在前挡风玻璃上。格雷丝按下扶手上的一个按钮打开座椅的暖气。越野车的内饰.这些木头、皮革和高科技的东西.让她想到一条豪华游艇。她第二十次提心吊胆地读了她女儿可能居住的那个地址。
“听着.盖洛韦。我们要去的这个地方位于海德·皮尔斯区。这是个有危险的地方。听以我请您随身带着这个。”
萨姆的视线暂时离开了道路.看见格雷丝把她的格洛克手枪递给他:“我以为您的武器已经被收缴了。”他吃惊地问。
“一个好警察总有一把备用的.拿着。”
医生拒绝了。
“我诅咒武器。”
“放弃您的誓言吧。一件武器只要使用得当可以挽救多条生命。”
“您说服不了我.我最后一次拿枪的结局很糟糕。”
“什么意思? ”
“我杀了一个人。”
格雷丝大吃一惊。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陷入沉思:随后.格雷丝明白萨姆说的是实情。
“是在什么时候? ”
“十年前.在贝德福德斯泰夫森特。”
“我了解那个区:”
“我和费德丽卡是在那儿长大的。她欠那里的一个毒品贩子的钱.一个叫什么达斯特菲斯的人约定他们在一个老的可卡因屋见面。”
“于是你就去那里找他……”格雷丝猜测说。
“我凑r 一部分钱认为这可以让他平静下来.我也向一个同伴借了一把枪.如果情况……”
格雷丝打断了他的话:“您撂倒了毒品贩子? ”
“没有:””可是您对我说……”
“我扪‘死的不是他~”
“那是谁?”
萨姆一言不发地眨着眼睛。他突然感觉到狂躁和兴奋,就像他又身临其境了。
“当我走进那个可卡因屋的时候,没有人等我。达斯特菲斯在与一个买主争吵。调门很快就提高了,毒贩掏出了枪。”
“您做了什么? ”
“我知道他要开枪。为了吓唬他,我举枪对准了他。气氛非常紧张。
我一闭眼枪就响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扣动了扳机。我所知道的就是,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死的人不是达斯特菲斯,而是被他当作人体盾牌的另一个男人。”
“这是一件让人讨厌的麻烦事,”格雷丝承认。
“我没有一天不回想这件事。这一行为以某种方式毁掉了我的一生。
这件事让我永远不得安宁……”
他落下旁边的车窗透了透气,然后又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要您的枪。”
“我明白,萨姆,我明白。”
乔迪坠入令她恐惧的黑暗中,吓得浑身发抖。她试图摆脱束缚,可是赛勒斯用一根铁丝捆住她,她只要稍微动一动铁丝就往肉里勒。嘴上的胶布让她喘不过气也喊不出声。即使她能叫出来,谁又听得见呢? 她正试着喘口气时听到了脚步声。她的身体立刻颤抖起来。脚步声近了,似乎有人从金属楼梯走下来。乔迪使出全身力气乞求门不要打开,因为她知道进来的只能是折磨她的人。
一个铁卷帘门叽叽嘎嘎地升起来,一盏落满灰尘的球形灯发出的惨淡微光照亮了房间。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那巨大的、充满欲望的剪影在光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出。乔迪觉得她的血液凝固了。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尽管不胖,但身上硬邦邦的肌肉十分发达。他剃了光头,皮肤脱过毛,一个彩色的文身爬在可鄙的、与他的外号吻合的细长脖子上。
克拉伦斯·斯特林:座山雕。
乔迪像区里的大部分人一样,知道他什么德行,但是从来没想过她的生活会同他有瓜葛。座山雕要对她干什么? 她就像一头困兽,眼睛四处搜寻藏身之处,然而房间里除了捆着她的椅子外就只有一张桌子。
斯特林把带来的铁工具箱放在桌子上。他走到少女身边,用幽灵的目光看着她。她的A 皙的,似乎带有大理石灰色纹理的皮肤如贝壳般闪闪发亮,在他看来就像是一件上天的杰作。
乔迪想嚎叫但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此时,座山雕出乎意料地撕掉了她嘴上的胶布。
“来吧,喊吧,哭吧,我喜欢这个……”
乔迪扭过头开始抽泣。
克拉伦斯打开工具箱检查里面的东西:一整套的注射器,药瓶和各种尺寸的手术刀。
他挑选了一会。当他转过身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注射器,里面装着黄色的液体。
她扭动着躲避,可这是妄想。他毫不困难地就按住她的一只手腕,然后将针刺进一根很明显的静脉里。
“你想要毒品吗? ”他用幽灵般的声音问道,“那好,你就会得到……”
他一下把药注射进去。
很快,乔迪感到她的所有抵抗都消失了,知道自己身不由己了。一个如同是被撕裂了的剧痛放射到她的心脏附近。她的头倒向后方,天花板疯狂地旋转起来。
然后就是黑洞。
25
吸血鬼有福气,他们吸别人的血。
我们,我们不得不相互吞噬。
——阿尔贝·费拉拉电影《坏中尉》
乔迪困难地睁开眼睛。最初,她只分辨出围绕她旋转的无数刺眼的强光。这里还有嘈杂声,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们的喊叫声。她用双手遮住眼睛以挡住刺眼的光,然后逐渐分开手指。她首先看到的是华盛顿广场的拱门。
她怎么突然跌到了这儿,坐在格林威治村正中央一张冷清的长椅上? 她看看手表:自遭到座山雕侵犯还不到半个小时。年轻姑娘打算站起来,但是很快就不得不放弃了。某种类似胸衣的东西捆在她的胸部,颈椎也痛得厉害。
她试着转转头,但是她的动作立即被顺着肩部放射出的麻人的电击止住了。她发出一声哀鸣。她全身颤抖并听到自己的骨头像水晶玻璃一样发出碎裂声。她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胸膛上:为什么她感觉有五、六根肋骨陷进去了? 她慢慢地拉开军大衣的拉锁。某种类似救生背心的东西紧裹着她的腰部和胸部。为什么给她穿上这种怪里怪气的玩意儿?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她把双手揣进兜里的时候,她发现了写在一张卡片卜的警告.动一动,你就被炸飞说句话,你就被炸飞记住我正盯着你她再次撩开大衣查看围在她胸部的装置:这不是一件救生衣,而是一条腰带炸弹。
这会儿她明白了! 座山雕坐在显示器前欣喜若狂。多亏了贯穿公园设置的网络监视系统,他可以在自己的计算机上实时观察发生在华盛顿广场上的一切。他把屏幕分成四块:三个不同角度的公园场景和一个乔迪的近景。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连接便携式计算机的橙色引爆按钮上。仅是这个接触就让他浑身颤抖。
因为一切都将飞上天。他安放在乔迪身上的爆炸装置装有一公斤混合着金属片的TNT 炸药。爆炸将制造出极端恐怖的屠杀场面。上个月,一位自杀式袭击者在莫斯科的地铁里制造了一场爆炸。正是这件事启发了他……在电视上,他们称有二十人死亡,六十多人受伤。他希望规模更大。
二十分钟后,一场大学生舞台剧将在喷泉前上演。每周一次的演出总能吸引许多人观看。值得做一次漂亮的大屠杀! 在他那有些不正常的头暗中.他一直认为毁灭一件东西是占有它的绝对形式。当然.他可以不等.在一秒钟后让一切飞上天。但是他宁愿再耐心一些.以便更加充分地品味他的行动并造成最大程度的伤亡:他尤其喜欢这类开场.交火前短暂的宁静.最疯狂的压轴戏似乎还可以……
他点了几下鼠标把镜头推到乔迪的睑上.开始欣赏她的焦虑。他对这个姑娘的脆弱.对她不甘沉沦而表现出的努力着迷:至少,他感觉到她到了崩溃的边缘。目前一切正常,但是他必须保持小心谨慎。他再一次把手指放在引爆器上。
只是不能等得过久。
有人以在楼房的走廊里无故毁坏所有门铃按钮为乐。萨姆不得不敲寓所的门。他听见了脚步声,然后是猫叫声,他猜人家正通过门上的猫眼观察他。
“滚蛋! ”门后发出一声喊叫。
萨姆仔细地观察门锁,看出有被撬过的痕迹。
“我不是小偷。”他说,力图让对方放心,“我也不是警察。”
终于,门锁转动了,一张面有愠色的脸出现在门口:这是乔迪的室友伯蒂。年轻女人穿着暴露:性感的短裤,玫瑰色露脐装。
“什么事? ”
“我叫萨姆·盖洛韦,是医生,我需要见乔迪。”
“她不在这儿,”伯蒂回答,已经后悔开门了。
“事情非常重要,”萨姆说着,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门。
“您找她干什么? ”
“只是帮助她。”
“她不需要您的帮助。”
“我认为需要。”
“乔迪有麻烦了吗? ”
“她吸毒,是不是? ”
“一点……”
萨姆寻找着伯蒂的目光。她的眼睛忧郁、无神,带着睫毛膏的污痕。
“听着.我知道您因为吸毒过量去过医院.乔迪陪您一起去的。在您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在。现在轮到您了。只是告诉我一个可能找到她的地址。”
伯蒂犹豫了:“现在,她经常去赛勒斯那儿……”
“赛勒斯? ”
“是我们的供货人。我把地址写给您,但是别对他说是我……”
“我保证不说。”
伯蒂在一张打折卡上草草写了几个字。萨姆谢了她并递去一张名片.上面有他医院的电话号码。
“如果哪天您想戒毒的话,来找我.我会帮您。”
伯蒂不要名片。
“不能给个二十美元吗? ”
“对不起,没有。”他回答,对年轻姑娘的反应很失望。
每次见到有人身处困境和焦虑时,萨姆都为没能成功帮助他们感到自责。他真想拯救所有人,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医院,人们经常嘲笑他的这种人格特征,但他知道这也是他的力量和他的平衡。当他忍不住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楼梯上。
“等一下! ”
萨姆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纸币并把名片包在里面,这样当伯蒂需要钱的时候也就见到了名片。
她抓住他递过来的东西什么也没说.把门关上了。
伯蒂一回到客厅就接着干自己的事——看音乐电视短片——也没忘了先绕到厨房把名片扔进纸篓。她把两张钞票放到内衣里。这笔钱能买上两三袋毒品好好玩一阵子……
此时萨姆回到格雷丝身边.她正靠在发动机罩上,准备好有危险的时候增援萨姆。
“怎么样? ”她焦急地问。
“乔迪不在这儿,但是我得到另一个地址。上车我再讲给您听……”
伯蒂横躺在长沙发上,脑袋下垂,双手平伸沉浸在音乐里。突然,莫名冒出的一丝明智把她再次带到厨房。她从纸篓中找到萨姆的名片钉到冰箱旁边的软木板上。
某天,也许……
一想到有可能出现闪失,乔迪就惊恐不安,她听见她那撞击着炸药的心跳。她的膝盖在颤抖,一种巨大的虚空陷入肚腹,就像她跌进一个无底的深渊。
几个小时之前,生活对她来说还是绝望的和无意义的,她也多次想过死亡可能是一种解脱。然而现在这个时刻,她只确信一件事:她不想死。一想到在这个冬天的下午一切都将骤然结束就让她感到恐惧。疯狂的她把头朝后仰倒,为天空的无垠而陶醉。一片棉软的雪花落在她的面颊上变成了滚烫的泪水。
她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围。恐慌之下异常敏锐地感知着一切,就像她与公园里的每个人都连成一体。
华盛顿广场位于曼哈顿最舒适的一个区里。在这里摩天大楼被一些优雅的红砖小楼取代。圣诞节即将来临,树丛中,阳台上,花环灯饰描绘出天使和星星。
尽管下着雪,小径上还是分布着一群兴趣广泛的人。这里是纽约大学的学生们偏爱的地方之一。大学的建筑物占据了公园周围的好几个街区。
一些学生在排练戏剧.另一些学生在玩飞碟、耍杂技或者滑滑板。
尽管天气寒冷,许多人已经拿出乐器,让过往的人充分享受他们的小音乐会。在这里演奏比关在狭窄的单身公寓要强多了! 在公园的西部,木质的桌椅接纳着下棋的人。一些棋迷在观看一位带着无边帽的犹太老人和未来的博比·费希尔的一盘厮杀。
还有几个母亲在为孩子们整理披肩,把孩子的毛线帽一直拉到可以盖住耳朵,然后放开他们去追逐松鼠。
这是真正的纽约精神。一个多种族、多元文化的纽约。人们在片刻间几乎可以觉得是身处在博爱世界的理想国里。
乔迪以一种全新的眼光设身处地地看着这一切。一对恋人在她旁边的一条长椅上,两人一边拥吻一边分享着一块蜂窝饼。她动情地看着他们:她自己,从未享受过爱情就将死去。
突然,在中央喷泉的附近,等待戏剧开演的一群大学生以杰夫·巴克利②的方式齐声唱起了伦纳德·科恩③的《哈利路亚》。许多过往的行人被优美的歌声打动而驻足倾听,公园上空瞬时漂荡起一种神圣和纯洁的感情。
再远一些,一位布道者手执《圣经》,拦住行人向他们宣布一场灾难迫在眉睫。
但是,没有人真正把这当回事儿……
马克·拉特利在中城巡逻,不以为然地等待着可以让他找到乔迪行踪的电话。他整个早晨什么也没喝。德尔伽蒂洛要是看到他喝醉了会非常满意,他不愿意给他提供这样的乐趣。这事关尊严。
然而几分钟以来,他感到自己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脚几乎是违心地在一家卖酒的商店前踩下了刹车踏板。没必要想入非非:还不到他戒酒的日子。
他走进商店,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装在纸袋里的一小瓶伏特加。他等着坐进车后喝上今天的第一口。酒先是灼烧他的舌头、口腔和嗓子,然后在食道里,在全身燃起提神之火。拉特利很清楚这样的复原不过是瞬间,但是,至少饮料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作出快速的反应。他满怀忧郁和自责地又喝了第二口,放心地看到自己的手不再颤抖了。
拉特利感觉自己内心开裂,外表凹凸不平。人们以为他有阳刚之气,抗得住,然而却完全相反。他越是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就越是被无从控制的充沛情感淹没。
警察的活儿并不总让人看到人性善的一面。他越来越频繁地感到现实世界并不像它应该有的样子。于是他就喝酒。为了让自己感觉置身世外并能忍受在周围发现的苦恼和苦难。
当他与格雷丝一起工作的时候,他的生活更轻松。他们的默契可以更容易地让他放过职业痛苦的一面。格雷丝在这方面有显著的才能:她让日常生活变得光彩夺目,轻松地发现每件事情的意义,而他只能拖着自此再也摆脱不掉的一种深深的忧伤。
他无日不在怀念格雷丝。有时在他真正喝醉了的时候,他甚至确信她一直还活着。但是这总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且理智的再现一次比一次更痛苦。
当无线电的噼啪声把他拉回到现实中的时候,他正没完没了地想这个问题:——拉特利警官吗? ——是我。
——我想我们发现了乔迪·科斯特洛……
萨姆把车停在低租金住宅的板式楼房前没有熄火。纷纷扬扬的大雪逐走了街上的行人,让这个区有了一种魔鬼城的味道。格雷丝最后一次嘱咐他小心,他只是耸耸肩。
“听着,盖洛韦,”她强调说,“我们是在布朗克斯区的心脏地带,而您即将询问的是一名毒品贩子,这是危险的! ”
“我知道。”
“不要试图和这个赛勒斯斗智,明白吗? ”
“是,长官。”
格雷丝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然后说:“我在琢磨件事……”
“我听着。”
“您妻子的那个毒品贩子,那个达斯特菲斯,他死了吗? ”
“死了。”
“怎么死的? ”
萨姆打开车门。一股寒气钻进越野车内。
“这是一段往事.但不是茶余饭后全家人在一起谈论的那种往事……”
他没再说什么就下了车。想得出神的格雷丝看着他冒雪离去,然后她追上他几米:“等一下,萨姆。”
她掏出枪,退出弹匣,再次建议萨姆带上。
“这是空枪。您用它打不死人,但是它有可能吓唬……”
医生没让她说完。
“请别再坚持了! 人人各有神通。”
“很好,如果您愿意找死。”她几乎发怒道。
为了试着确认自己的方位.医生走进第一个门.但几乎立即就退了出来。
楼道里一场邻里之争正打得不可开交。无论如何.格雷丝说的没错:没必要逞能让自己挨上一刀最终死在一个肮脏不堪的地方。
因为信箱已经被拆掉.辨别赛勒斯的确切住址花了些时间。他不向任何人问路:他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区度过的,他知道只能靠自己。来到了要找的门前,他按了好几次门铃。尽管从屋内传出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可是没有人来开门。他使劲地敲门,直到出现一个年轻的黑人,瞪着一双敌意的眼睛看着他:“你要干什么,哥们儿? ”
“你是赛勒斯吗? ”
“有可能。”
“我找乔迪·科斯特洛。她在你这吗? ”
“不认识。”赛勒斯简短地回答。
“别骗我。我很清楚你给她提供那些烂玩意儿。”
“哥们儿,滚开。否则我打烂你的狗嘴。我不认识你的那个乔迪。”
他要关门。萨姆再次试图把脚伸进门里。
“只要告诉我她在哪儿,赛勒斯。”
但是毒品贩子不打算合作。他火了,绷紧腿,然后突然飞起一脚把萨姆踢到走廊的墙上。
“臭婊子! 滚你的吧! ”他骂着萨姆,高兴地看到他练的泰拳派上了用场。
然后,他关上了门。
挨了骂又挨了打的萨姆站起来。这一脚踢到了他的肝区,让他喘不过气。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看看……我就预感到您的招式在这里不灵。”格雷丝嘲弄道。
“我的招式并不总有效。”萨姆掸着大衣上的尘土承认。
“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如果您愿意.来用用我的招式。”
“没意见。”
“请原谅它并不高明,”她说着从枪匣里抽出手枪。
她站到门前,连开两枪把门锁打掉了。萨姆飞起一脚把门踹开,跟着格雷丝走进公寓。
26
为保护你我将入地狱忍受煎熬……
——弗兰西斯·科波拉电影《教父》乔迪冻僵了。被冰冷的汗水浸透的大衣太薄了,根本无法为她御寒。
龌龊的牛仔裤箍着皮肤,在见座山雕的时候她尿了裤子。年轻姑娘抖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感觉身体犹如在恐惧中溶化为液体。
“你好,乔迪。”
她抬起眼睛,惊呆了。马克·拉特利双手揣在兜里朝她走来。她真想提醒他,让他当心,告诉他不要走近她,特别是不要和她说话! 因为座山雕在窥视着他们。
因为一切都将飞上天。
拉特利为了不把她吓跑,在她旁边的另一条长椅上坐下。他立即注意到少女所处的糟糕状态。
“你变成什么样子啦? ”他为了接上话问道。
“我的状态不好,”她承认。
她的嗓音微弱且闪烁,犹如人们力图护住的几乎就要被风吹灭的一枝蜡烛。
“你遇到麻烦了吗? ”
最初,她一动不动,随后,她的头微微颤抖,拉特利知道她在哭泣。
“我能帮你吗.乔? ”
她终于在抽泣中一字一句地说出:“我想……我这儿有一个炸弹……”
“一个炸弹? ”
“……在我身……”
“你说什么? ”
“……缠在我的腰上。”
拉特利摇着头。
“让我来看看! ”他说着站起身。
他要朝长凳走过来,然而她让他明白不要靠近。小姑娘的眼里充满恐惧,这让警察困惑并促使他又坐下了。
拉特利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这个炸弹的故事不成立。乔迪胡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吸毒过量,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种事见得多了。如果他想帮助她,惟一明智的办法就是叫一辆救护车。当他盯着她时,他正要用无线电呼叫。他通常总是避免直视她,因为她有格雷丝的目光,这让他心里难受。
乔迪明亮的眼睛冒着火,就像你点燃了大海。泪水、恐惧、毒品、困意都混合在里面。此外,拉特利从中还读出一个信息,一个呼叫:救救我!
座山雕大发雷霆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和乔迪说话的家伙是谁? 他妈的,他真应该安一个麦克风来监听。在冲动中他急得忘了基本规则。大怒的他在键盘上敲了几个指令来调整照着少女的摄像头,他在背景上辨认拉特利的影子。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乔迪认识这个男人吗? 不.肯定不认识。这也许是在公园里勾引少女的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
然而他们的谈话似乎超出了常规。座山雕犹豫着,察看了其他几个屏幕。戏剧演出即将开始,喷泉周围已经聚起越来越多的人。
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攥住引爆器,决定再等两分钟。
“你确信他在看着我们? ”
乔迪难以觉察地点点头。
她用隐语向警察讲述了她这几个小时所经历的事情:她是如何被毒品贩子逮住并送给了座山雕的。
“你认为他就在附近吗? ”
她摇摇头。拉特利不理解了。
“那他怎么看见我们的呢? ”
“用摄像头。”
拉特利转过头:“什么摄像机? 这附近没有摄像机啊。”
“网络摄像头……”乔迪解释说。
拉特利咕哝了一句。他说不出什么是网络摄像头。十年来,他的确不了解技术的进步。手机、掌上电脑、电子邮件、无线网络……在他的生活里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他想起德尔伽蒂洛早些时候和他的谈话:当他确认拉特利“落伍啦”的时候,或许他是有道理的。
这一事实更让他多了分痛苦。
“对不起。”强忍住泪水的乔迪突然说。
“对不起什么? ”拉特利抬起头问道。
“对不起过去我不信任您。”
警察心头一阵紧缩。他自己也悔恨不已。
“乔迪,这不赖你.是我的错。我没能保护你。我本该更多介入你的生活才是。”
“我没有给您机会。”少女辩解说。
他们的目光再次交织到一起,而拉特利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力量。
“我会把你从这儿救出去。”他断言,“但是你得先告诉我这个混蛋藏在哪儿。你知道他的仓库的地址吗? ”
乔迪沮丧地发现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座山雕的老窝在哪里。赛勒斯先是把她塞进汽车的后背箱里,然后把她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她试着想,但是身心俱疲。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偏头痛钻透了她的脑仁。
“我想不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
“努力再试一试。”拉特利鼓励她说。
乔迪意识到她的生命可能就取决于这点消息,力图倾全力把精力集中在她过去没有想到的一些地方,尽管她已经极度虚弱了。
“我认为……我认为是在特拉弗斯路附近的什么地方,在海德·皮尔斯区的西部。”
“还得再详细一点。”
“我不知道……我再不知道什么了。”
拉特利试图掩饰住他的失望。
“好。”他说着站起身来,准备回到车上。“我去对付这个问题,但是我得赶快。”
“我害怕一个人呆在这儿。”乔迪承认。
“我知道。”他说,“尤其是别动。我会尽快回来的。”
在一般情况下,他并不十分擅长给别人,特别是给年轻姑娘打气。但是.令他吃惊的是,话随口就说出来了:“你知道怎么办吗? 在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把二十岁之前想实现的所有事情列出一个清单来。你明白吗? ”
她羞涩地答应了。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将帮助你找回失去的时间。我向你保证。”
“往右”.赛勒斯声音颤抖地指出。
毒品贩子坐在越野车的后座上,格雷丝的枪顶着他的太阳穴。经过一顿拷问,格雷丝制服了他,让他把他们一直带到座山雕藏身的地方。
“下一步呢? ”萨姆问道。
“直着走,在第二个路口左转。”
萨姆打开雨刷器扫去开始聚集起来的雪。越野车驶上一条小径,旁边是一排仓库。
“是那儿吗? ”格雷丝问。
“是。”赛勒斯回答,“最左边的那个车库。”
萨姆一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边缓缓地把车开到自动门的前面。
“必须有密码。你知道吗? ”他问。
“不知道。”赛勒斯回答,“他知道我该来了就给我开门。”
格雷丝坚定地拿起她的枪.把枪管塞进赛勒斯的嘴里。
“告诉我们密码! ”
被吓坏了的毒品贩子平伸双臂,表示无能为力。
“你有三秒钟时间。一秒、两秒、三……”
“住手,”萨姆喊起来,“他说的是实话! ”
“您怎么知道是实话? ”
“我是精神病医生,一个人说谎的时候我看得出来。”
“我可不信。”
可是她还是把枪管从赛勒斯的嘴里抽了出来。
“跟我来。”
她拽着年轻黑人下了汽车。她把他按在汽车的发动机罩上搜身,拿出了他的手机。
“座山雕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
“我不知道,”赛勒斯撒谎说.“每次有了货,都是他通知我。”
格雷丝把手机递给萨姆。医生迅速查了电话号码本.没有找到座山雕的任何踪迹。
格雷丝把手机扔到地上用脚踩碎了。
“走吧,”她对赛勒斯说。
“我……我能走吗? ”
“如果你给他报信,我回头就宰了你。明白了吗? ”
“明白,夫人。”
但是,萨姆并不同意这样做。
“这是一个毒品贩子,格雷丝,我们不把他抓起来吗? ”
“您不是警察,盖洛韦。”
“可是您,对了……”
“随他去吧,我们来这儿的目的不是这个。”
当赛勒斯二话不说逃跑的时候,格雷丝接着说:“医生不能拯救所有人,而警察不能逮捕所有人。事情就是如此。”
“那么,您现在打算怎样干呢? ”
格雷丝围着汽车慢慢绕着圈,她就像打算买下来似的审视着这辆车。
这是一辆高档的四驱越野车,外形典雅,样子方正结实,就像是军用车。
格雷丝观察着粗犷的巨大散热器护栅,它在两个前大灯之间垂直地降下来。轮胎的宽度,令人印象深刻的座位高度。这一切让这辆车看起来结实,有棱有角,就像它已经做好了碰撞的准备。
“这样一辆车值多少钱? ”格雷丝问。
“很贵。”萨姆承认,“接着您的话说,我还没有付清车贷。”
“很奇怪,”格雷丝评论说,“我想不到您开这类车。”
这会儿,萨姆的眼神慌乱起来,他用含混的声音忏悔道:“我就这么看上了……在费德丽卡告诉我她怀孕的当天。我非常高兴以至冲进遇到的第一家车行,自以为买一辆大车可以给我带来一个大家庭。
我已经梦想着周末的出游.穿越国家公园的家庭度假……很傻,是不是? ”
“不,萨姆。”
她做了一个理解的手势,把手放在萨姆的肩上。萨姆沉思地看着他的越野车说:“我知道您想什么了,格雷丝。我同意这样做。”
“好。”格雷丝说,“别耽误时间了。”
然后两人上了车,她坐到他的旁边。
为了冲力更大,他先把车朝后退去。汽车配备了4 .4 升的V8发动机,这是路虎车配置过的最强劲的引擎。
“系好您的安全带。”他说。
仪表板上的一个操控装置可以同车辆行驶的路面状况相匹配。萨姆把游标从正常行驶推到崎岖路面行驶。系统立即将悬挂、动力和防滑系统调整到最佳状态。
“我就知道这辆越野车迟早会派上用场,”他在踩油门的时候说。
两吨重的越野车就像一头强壮的公羊全速撞向车库的金属门。
座山雕痴迷于眼前掠过的图像。华盛顿广场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这种热闹让这个从未有过生活体验的家伙眼花缭乱。他陶醉在所有这些人的生存中,啜饮着每一个细节:女大学生头发的颜色、母亲对她的孩子的微笑、说唱歌手的舞步……
他一度闭上眼睛,想象着随后的景象:方圆数公里都将听到爆炸声.造成冲突的状态;最初是这些精神恍惚的面孔,不明白战争怎么能一下子就闯入他们的生活;然后是遍布地面的不成形的躯体;响彻四周的尖叫;人们四散奔逃,血淋淋的面孔和暴露出来的内脏。
可怕的杀戮景象一幕幕地出现在他眼前.就像它们已经真实发生了一样。
一切都这样真实:被困在长凳下的一个小姑娘号啕着“妈妈! 妈妈! ,,:一个尚年轻的男人撞向喷泉之后站起来.他的脑袋成了一个血葫芦;一个妇女因抽泣而颤动的身体,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只胳膊。
到处都是死伤者和恐惧。难以描述的一场混乱。彻底毁灭的一个印象。血洼中散落的躯体。
悲恸无处不在,强烈的冲击令他们永生难忘。
他是疯子吗? 是的,也许是。但是,这又能改变什么? 克拉伦斯久久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是社会需要他这样的人。人类需要顶级罪犯,这让人懂得什么是恶。惟有恶能让善存在。因为,如果你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没有疾病就没有医生;没有火灾就没有消防队;没有敌人就没有士兵……
是的,他认为,惟有恶可以打开善的大门。
萨姆撞了多次,大门才让了步。金属门的合页在第三次撞击下断了,最终为路虎打开了一条通路。
听到撞击声的座山雕惊跳起来。是警察吗? 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瞟了一眼监控屏幕,想确定自己是否被包围了。然而他发现只有一辆车且不是警车,又松了一口气。
他为就这样被打断了而气恼,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自动手枪。无论入侵者是谁,都将为他们的闯入而后悔。
萨姆开下水泥坡道来到一个地下车库。车库沉浸在昏暗中。他想打开车大灯,但是格雷丝建议不要开灯以免暴露位置。就在他关闭发动机的时候,一阵弹雨把车的前挡风玻璃打得粉碎。
——趴下,格雷丝拽着他的胳膊命令道。
子弹呼啸着在各处弹跳,一片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撕裂了空间。越野车仍岿然不动地停在车库中央。格雷丝看看萨姆。他的脸色苍白。
——留在那儿别动! 她低声对萨姆说。
两人都蜷缩在座位下面。格雷丝拿着枪悄悄打开车门滚到地上。
一阵弹雨再次洒落到汽车上。
格雷丝成功地溜进一个水泥凹室中。她贴着墙迅速地回敬了几枪。充满紧张的寂静一时笼罩着车库。随后,沥青地面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格雷丝冒险地把一只眼睛露出掩体,倏忽隐约见到座山雕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她举枪射击,但没击中目标。于是她离开掩体也走进通道。她谨慎地前进。橘黄色的昏暗光线笼罩着走廊,只让人隐约见到从一扇门后面泻出的一丝光明。
仍然待在汽车里的萨姆蜷缩着身体去抓后座上的大衣。他在内兜里翻找并拿出了手机。他必须尽快报警。他在黑暗中难以分辨手机的按键。他来回拨弄着,但是没有任何反应。见鬼,他没有给手机充电,而电已经用完了! 他昨夜在伦纳德·麦奎因的家里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但是他没带充电器。他痛悔刚才没有留下赛勒斯的手机,而是愚蠢地把它踩坏了。
于是他也下了越野车。他能怎样帮助格雷丝呢? 他眯起眼睛,看到她在前方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她孤身一人,勇敢地走入长廊的黑暗中,接近了目标——那个有可能关着乔迪的地方。萨姆热血沸腾。格雷丝毫无遮护地前进太危险了。座山雕也许就藏在门后准备再次扫射。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黑帮的手枪可以连发,而格雷丝只有那把警用手枪。
突然,萨姆看见格雷丝身后一个移动的黑影,他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座山雕原来潜伏在凹进墙壁的一个斗室里。格雷丝从他前边经过时没有发现,中了圈套。他张开嘴提醒格雷丝.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座山雕问。
吃惊的格雷丝愣了半秒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身来。但是太晚了。
座山雕扣动了扳机.身体被子弹打成筛子的格雷丝飞到数米之外。
“不!!”萨姆大吼着朝座山雕扑过去。
他仗着出其不意.用一记勾拳把座山雕打倒在地。被打得摇摇晃晃的罪犯丢掉了武器。萨姆搂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膝盖,但对方还是成功挣脱了。座山雕依然躺在地上,一个扫堂腿让医生失去平衡也倒在地上。两个人同时站起身来,面对面,拉开架势。萨姆已经忘记了恐惧,怒火满胸。格雷丝的身体仰卧在他的脚旁。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架了,但是他怀着愤怒,首先进攻,打出一串勾拳,座山雕都躲过去了。座山雕在防卫中用肘部击中了萨姆的太阳穴。医生飞起一脚有力地踢中对方。座山雕假装缩成一团。此时他背对着萨姆,表面看似乎处于易受攻击的状态。萨姆瞬时放松了警惕,但是这很不是时候,因为斯特林出其不意地伸出腿,一个倒勾把医生踢了个趔趄。
座山雕趁势屈膝,踢出致胜的一脚,脚后跟正中萨姆的胫骨。
医生嚎叫着跌倒在地,他的骨头可能断了。座山雕有一肘打折了他的肩部,最终把他制服。
“有效,是不是? ”座山雕收起枪说。“日本人把这叫做踏步斩击。连膝盖和踝骨都打得碎。”
萨姆倒在地上,双手抱住胫骨试图止疼。停车场仍处在昏暗中。座山雕打开灯,以便在杀人前照亮对方的脸。对他而言,看见自己他所做的恶是非常重要的。
一道强光充满库房。萨姆惊恐地闭上眼睛。他将这样横死吗,在布朗克斯的一间肮脏不堪的库房深处,脑袋挨上一枪,致命的一枪? 这太残酷了!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今天早晨他在朱丽叶身边醒来时,须臾没有想过今天会是他的末日。当然他并不是第一个正生活在兴头上就夭折的人,然而这是一个微薄的安慰。他现在超出了恐惧,犹如他的心要跳出嗓子眼。
可是,座山雕一直没有开枪。
萨姆鼓起最后一点勇气睁开眼睛,哪怕要面对的是死亡。他第一次清楚地辨认出攻击者的面孔,并且吃惊地发现他认识对方。
——克拉伦斯·斯特林! 刚才,当赛勒斯提到乔迪带走的那个人时一直没说出真名,只是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外号称呼他。
萨姆不是惟一一个应该认出他的人,斯特林发出了可怕的笑声。
“哈哈哈! ……盖洛韦……”
他慢慢地站起身。一切都重新浮现在脑海里。他一生中只见过斯特林一次,是在十年前,但是他永远忘不掉他。
吃惊过后,座山雕说:“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
克拉伦斯·斯特林是萨姆为了摆脱达斯特菲斯而雇用过的职业杀手。
当时斯特林还只是街区的一个小混混,尽管他已经以残忍而著称了。
“……我没必要杀你。走! 站起来,往前走! ”
萨姆站起来,在枪的逼迫下步入走廊。
在与达斯特菲斯未果的约会之后,萨姆意识到毒品贩子会追捕他和费德丽卡,直到除掉他们为止。他无数次地反复斟酌了这个主意之后屈服于事实:开始新生活的惟一方式就是除掉达斯特菲斯。城里悄悄流传着可以履行合同的一些清道夫的名字。萨姆拿出攒下的六千美元支付给他们中的一个。这个人叫克拉伦斯·斯特林。两天后,达斯特菲斯死了。至今无人知道萨姆是此事的幕后人。无论是鲍威尔神父还是费德丽卡都不知道。这是他的决定和他的责任。每天早晨当他对着镜子刮脸的时候,他继续为此付出代价。
血的代价。
两个人来到走廊尽头,登上通向一间类似办公室的金属梯子。萨姆本以为会在这儿的一个角落里看见被捆绑着的乔迪.可是里面只有一台计算机和几个屏幕。座山雕坐回到他的椅子上.让萨姆站在墙角。
“你和我将是最好的见证人! 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好好地开开心! ”
萨姆在主屏幕上看见乔迪坐在长凳上。他认出远景是华盛顿广场。但是没有意识到局势的关键:然后他看见斯特林抓起引爆器,明白过来一场屠杀在即。
“开始啦! ”座山雕喊道。
萨姆使出最后的力气扑向这只猛禽,可是因为有伤在身,他的速度不够快。
斯特林有足够的时间作出反应,他抓起放在手边的枪对准了医生。
“你是活该! ”
他把手指放在扳机上扣了下去。第一声枪响打破了仓库的寂静,紧接着是第二声,就像第一下的回声。
萨姆感到他的肩膀炸开了。血溅到他的脸上,但是当他看见座山雕原地倒下时,他才知道这不是他的血。
医生精疲力竭,痛得不能动弹,手捂住伤口,双目圆睁也瘫倒在地上。
马克·拉特利站在门口看着自己那抓着枪柄的右手。
它没有颤抖。
他朝房内走了几步,确认萨姆伤得不重。然后他走向座山雕的尸体,又打了两枪,似乎用这一举动释放了多年的痛苦和忧愁。
人们听到远处响起警车和救护车的呼啸声。
拉特利走到办公桌后面察看座山雕观察猎物的计算机设备。他仔细看着主屏幕。特写中乔迪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他靠近屏幕低声地说:“结束了……一切都正常了。”
27
……每个人保护他人免受世间的其余部分之苦.每个人对他人来说都意味着世间的其余部分。
——菲利普·罗斯
圣·马太医院急诊部,晚上8 :46“盖洛韦大夫,保持安静。”
克莱尔·吉乌利亚妮——急诊部的一位年轻女住院医生——刚刚给萨姆的肩部缠上厚厚的绷带,他已经临时穿上了合乎医院规定的病号服。在同事的劝说下停止了在病床上的扭动闭上了眼睛。枪战的混乱之后是医院的宁静。座山雕死后不久,一群警察和急救医生就进入仓库,人家没有真正征求意见.就把萨姆送到他自己的医院.以进行一系列的检查和拍片。
“你真幸运。”克莱尔说.“子弹穿过了斜方肌没有伤到骨头。可是几天后还要复查一下伤口:肌肉组织撕裂,且……”
“行啦,别忘了我本人也是大夫。我的脚踝怎么样啦? ”
她把X 光片递给他。
“你没有骨折,只是扭伤了。你是大夫并不等于你可以免去半个月的卧床休息。如果你乖的话.或许给你做个漂亮的压迫包扎……”
萨姆做了个鬼脸转过头去。扎在手臂上的一根塑料管子限制了他的行动.但并未妨碍他看见在虚掩的门外一身深色制服的当班警察。
“克莱尔.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我能得到什么回报呢? ”年轻的住院女大夫从病人脚踝处拿出冰袋,问道。
“我最真诚的谢意。”萨姆说。
“外加让一乔治的一顿晚餐,我觉得那儿的甜点让人挪不动步子。”
“去吃晚餐。”
当一个护士拿着双拐进来时,萨姆指了指借机进来的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男人长着电冰箱般的身板,剪着他们同伴中常见的那种传统平头。他朝床走过来,为表示合法性出示了证件。
“晚上好,盖洛韦先生,我是亨特探员。我知道目前对你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时刻,但我还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一问。”
“悉听吩咐。”萨姆假装合作地回答。
克莱尔已经猜出萨姆要她帮什么忙就进入了角色。
“这可不行。”她口气严厉地说,“我的病人伤势严重,需要全面休息。”
“这很快的。”亨特保证,“只要很短的时间印证一下拉特利警员的证词。”
“我明确反对! ”她边说边把亨特朝着门外推。
但是亨特还不打算就此了事。
“给我一刻钟时间。”
“我给您的只有立即离开的命令! ”
“您在威胁一位联邦政府的官员! ”他反抗道。
“太好了。”年轻女人不为所动.“我负责盖洛韦先生,他的状况不允许此刻接受询问。因此我请您不要再坚持。”
“唔……很好。”亨特同意了,对于这个小女人把他轰出去很不高兴,“我明天早晨再来。”
“就是嘛。”她说,“预先通知我,我会拿着花欢迎您的! ”
亨特探员忍着一句粗话离开了房间,为不久前女人还懂得守本分而叹息。
警察一离开房间,萨姆就撩开被子坐到床边,脱他的病号服。
“我能知道你要干什么吗? ”
“回家。”
“躺下! ”克莱尔命令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是杰克·鲍尔吗? 你别想离开这家医院。”
萨姆用脚推开放着缝合器具的小车,抓起他的衣服。
“我签署你想要的所有免责文件,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放心的话。”
克莱尔激动起来:“这不是免责不免责的事,而是一个常识。你差一点没命,肩膀和脚踝的情况很糟糕,现在是晚上九点,外面的气温低于零下十度……除了躺在床上,你还想干什么? ”
“找一个女人。”萨姆站起身回答。
“一个女人! ”克莱尔惊叫起来,“你觉得她无法抗拒你拄着双拐、缠着绷带的样子? ”
“问题不在这儿。”
“首先,这个女人是谁? ”
“我不认为这与你有关。”
“很有关系,你想想! ”
“她是法国人……”萨姆开始说。
“就差这个啦! ”她开玩笑说,“我只有这么次机会和你单独过个整夜,你却为了一个法国女人背叛了我……”
萨姆回报了她一个微笑.困难地朝着房门移去。
“克莱尔,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领着萨姆穿过走廊,当萨姆走进电梯后,她才问:“最后给我解释一个问题,萨姆! ”
“什么? ”
他们的目光在电梯关门的瞬间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有福的人总有福? ”
电梯门朝着医院的大厅打开。这里几乎全由玻璃围起,并且装饰着花草,装点成冬季花园的样子。萨姆一瘸一拐地穿过内庭院,去乔迪住院的那个部门。在找朱丽叶之前他想确认一下年轻姑娘是不是受到良好的看护。
他站了一会看着窗外的雪。他喜欢夜晚的医院,当白天的喧嚣沉寂之后。他对这幢大楼了如指掌。这是他的地盘,或许是世间惟一一块值得他逗留,感觉自己有用武之地的空间。
他在走廊的尽头轻轻推开护士指给他的那个房间的门。
乔迪睡着了。马克·拉特利双臂交叉站在床头的一把椅子旁边守护着她。他虎视眈眈,十分警觉,时刻准备好扑向任何新的威胁。
欢迎萨姆的是一个无声的拥抱。枪战后两个男人没有再说过话,但是他们都知道,一种奇怪的关系自此将他们联系到一起。拉特利皱了皱眉以示询问萨姆的伤势,而萨姆摇摇头表示他应该关注别的事情。
然后,医生走近少女。一条被单和一床被子盖住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一个小监护仪在床头柜上发出微光。萨姆习惯性地检查了输液是否正常并察看了挂在床脚处的病历。
“我们必须找到让她彻底戒毒的方法。”拉特利小声关切道,“否则她早晚还得吃同样的苦头。”
萨姆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来负责这件事情。”萨姆保证,“我知道康涅狄格州有一家戒毒中心,非常有效的机构。因为那里床位有限,我明天亲自给他们打电话。”
拉特利咕哝着什么表示感谢,然后两个男人就听凭自己沉浸在夜晚的寂静中,直到警察发出命令:“你去睡吧。英雄也得睡觉啊。你的脸色也不好。”
“看看你自己! ”萨姆回答着离开了房间。
焦躁的朱丽叶在公寓里来回踱着步子。自从他们中午争吵之后,她再没得到萨姆的消息。每次她试图接通他的手机时,碰到的都是应答机,这使她决定到他家来等他。
她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看着远处闪烁的灯光。即使他们的故事不得不到此为止,她也要和他最后谈一次以便把事情说清楚。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另一个女人”,但是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她非常恨萨姆对她撒谎。
朱丽叶点燃了几根蜡烛,客厅沉浸在一片柔和的光线下,这让她伤心地想起他们的第一个爱情之夜。可是她很快就赶走了这个念头。现在可不是重蹈覆辙的时候。她责怪自己过于相信爱情,她所经历的只有爱情的陷阱和幻灭。在文学方面,她真应该听从康德和斯汤达的忠告:爱情让人苦恼,让人痛苦;爱情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太阳,妨碍你看到真相的一种毒品。你总是认为在爱某个人,你其实是通过这个人去爱爱情的概念。
她为了散心打开电视机,调到一个新闻台。纽约恐怖袭击警报的红色条带在播音员的胸脯下面闪烁,这位性感的“莫尼卡·莱温斯基”式的棕发女人正在播发内容提要:警方刚刚挫败了一起针对华盛顿广场的爆炸事件:报道被改编得如同一部枪战电影宣传片,其中提到十五岁少女被一个精神病患者当作人体炸弹的离奇遭遇。播音员以重新提高警惕为名,再次一一提及令人恐惧的字眼:恐怖袭击、芥子毒气、贫铀弹、炭疽……
朱丽叶到纽约以来,已经习惯了这种新闻的戏剧化。她厌倦地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关机按钮。
在医院的大厅里,一长串公用电话排列在自动售货机旁边。萨姆在兜里翻找着硬币。他一定要找到朱丽叶。他带着碰碰运气的心理拨打了克莱恩的电话。他成功地与她通了话,但是克莱恩不知道他的女友在哪,萨姆为打扰了她表示歉意。
他有些扫兴地来到大停车场,上了一辆正等候出院病人的出租车。他被冻僵了,大衣还留在越野车上。伤口妨碍着他穿好医院的睡衣,只剩外衣可以御寒。
“一切正常吗,先生? ”司机从反光镜看到他的情况后不安地问道。
“还可以。”他蜷缩在后座上回答。
汽车开动了。收音机正在播放瑟塞丽亚·艾沃拉的一首温柔的歌曲。
萨姆把手放在额头上,发现自己有些发烧。他筋疲力尽。这是他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天。格雷丝的死让他深感悲痛。他完全搞不明白他刚刚经历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沉浸在佛得角女歌手的歌声中,闭上眼睛任凭自己遁入焦虑不安的瞌睡中。
没有关严的窗户,一股过堂风,砰砰作响的门扉,还有瑟瑟发抖的朱丽叶。
她来这里是为了告诉萨姆她怀孕了。她必须对他说实话.无论反应怎样,她已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她整个下午都在思考这件事情。让她吃惊的是,这一决定就像是明摆着的事情,是不容置疑的。朱丽叶现在意识到她一直就知道某天她会孕育生命。
不管明天的不确定性。
不管世界的苦难和人类的疯狂。
冻得发抖的朱丽叶试着提高暖气的温度,但是没有成功。为了暖和一点她穿上搭在椅子扶手上萨姆的外衣,然后缩进沙发的角落。她从外衣上又嗅到萨姆的味道,觉得她的心紧缩起来。在情绪影响下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像一种冰凉的液体突然僵化了她的动作。
她用袖子擦去脸颊上流淌的泪水。
见鬼,一个男人怎么能让我成了这个样子? 她透过迷蒙的眼睛注意到从一个兜里露出的一张揉皱的纸。好奇的她打开那张纸,这是一份报纸的复印件,记述了十年前的一桩社会新闻。
格雷丝·科斯特洛,三十六区的一名女侦探昨晚被发现死于她汽车的驾驶座上,一颗子弹正中头部。死因目前仍是一个谜……
朱丽叶心不在焉地看了第一行,然后她看着文章所附的两张照片,认出了下午和萨姆在一起的那个女子。疑惑的她揉了揉眼睛,然而没有任何可怀疑的:这肯定是同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道皱纹都没有呢? 特别是如果说她十年前就死了,她到曼哈顿的大街上干什么来了? 朱丽叶正在考虑这一系列的问题时听到开大门的声音。她跑到楼梯口,看见萨姆时吓了一跳。萨姆拄着双拐正在调整肩膀上的绷带。聚集的所有愤怒瞬间都化作了不安。
“你怎么啦? ”
他把她拉过去,把头贴到她的脖子上。她头发的气味是今天头一个给他带来安慰的东西。她挣脱出来疯狂地看着他。他那青色的嘴唇冻得直哆嗉。
“你发烧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脸上时发现。
“会过去的。”他安慰她说。
她扶着他上了楼梯,一来到楼上他就发现了放在桌上的那篇报道。
“萨姆,那个女人是谁? ”她声音哽咽,不安地问道。
“是一个警察朋友,让我帮助她找回女儿。”萨姆解释说,既不想再撒谎又不能说出真相让他两头为难。
“可是她十年前就死了啊! ”
“不,她是今天死的。”
他再次想搂住她,可她推开了他。
“我一点也不明白。”她冷冷地说。
“听着,我不能对你说得更多了,我只恳求你相信我。我向你保证这个女人不是我的情妇,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件事。”
“我担心的不光是这件事! ”
萨姆已经充分意识到他必须给出一个坦诚的解释。于是,他概略地讲述了乔迪的故事和她被座山雕绑架的事。他讲述了格雷丝是如何被打死的以及多亏了马克·拉特利他才幸免于难。对于报纸为什么宣布格雷丝的死亡,萨姆解释说她十年前根据保护证人的措施使用了一个新的身份。这是他对真相的惟一让步。
“你差一点死了! ”萨姆说完时她发现。
“是的,当那个家伙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我想到……”
他停下来.朝朱丽叶走了几步,双手轻抚她的面颊。
“你想到什么? ”
“想到我终于找到了我所爱的人,想到我竟然没有时间对她说出来。”
她朝着他抬起头,温柔地拥吻他,让自己滑进他的怀抱。
在两个激情的热吻之间.他得以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求你点事情……”
“我听着。”她一边咬着他的嘴唇一边说。
他开始解她的衬衫扣子。
“你肯定把我当作一个傻瓜,但是……”
“接着说。”
“我们生个孩子好么? ”
一个小时后
萨姆和朱丽叶躺在长沙发上,他们的腿缠在一起,身体平静地相互依偎着。
他们把暖气开到了最大并打开了一瓶酒。唱机上正以最大的音量播放滚石乐队的《安吉》。
萨姆低下头,发现朱丽叶枕着他的胸膛睡着了。一缕金色的长发搭在她的面庞上。他用指尖抚弄着她那随着平稳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的乳房。有她在,他感受到的平静几乎是带有魔力的。他为了不吵醒她尽量不动,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一个孩子! 他就要有一个孩子了! 当朱丽叶对他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他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毫无疑问,他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意想不到。同样也最紧张的一天。但是他还没有彻底放松。或许是因为他不相信幸福。
他正在考虑好景不长的时候,对讲机的刺耳铃声把他从嗜睡状态中拽了出来。
朱丽叶从半睡眠状态惊醒:她披上一床毯子瞬间就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你愿意我去回话吗? ”
“好吧。”萨姆回答.他因为伤口起身困难。
他拿起高保真音响的遥控器。按了一个按钮.打断了米克·贾格尔的歌声。
“是你的邻居。”朱丽叶回到房间时说,“他说你的越野车占了他的停车位。”
萨姆皱起眉头。
什么邻居? 他的越野车留在了座山雕的车库里,怎么能在这儿? 几分钟前萌生的不安一下子变得强烈起来。
“让我去看看。”他说着穿上了一件睡袍,然后套上大衣。
他下楼来到了街上。夜晚寒冷而清澈。
“有人吗? ”他喊着。
没人回答。
一片雾气笼罩着建筑群。萨姆几乎是摸黑往前走了几步。
“盖洛韦……”
他转过身,被叫他的嘹亮嗓音震得昏头昏脑。格雷丝·科斯特洛靠在一根路灯杆上,用忧郁的目光看着他。她的面孔在白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种瓷器般的光泽。
“格雷丝? ”
他困惑地朝她走过去。
这不可能! 他曾看见她那布满弹孑L 的身体在地上抽搐! 而且座山雕用的不是空弹,他自己的肩膀和汽车的挡风玻璃就是证明。
“我……我不明白。”
身为医生,他也经常目睹戏剧性的乃至神奇的康复,但是没人能在挨了一串子弹后的几个小时里再站起来。
“您不是……! ”
格雷丝掀开她的外衣,撕开大襟的尼龙搭扣。她身体两侧都穿着防弹衣。她解下束在胸部的沉重护具扔到萨姆的脚下。
“我很抱歉,萨姆。”
于是他心中的什么东西瓦解了。他的理智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强烈的冲击。在他的头脑里,在他的身体中,一切都破碎了,一切都成了一锅粥:自费德丽卡死后他感受到的悲伤和自责;从座山雕的魔爪中死里逃生的震撼;他曾经试图逃避,却又不断重新抓住那些昔日带有创伤的回忆;得知朱丽叶怀孕一事后感受到的深深的喜悦;和现在,他认为已经死了的格雷丝的再现。
他任自己跌坐在积雪覆盖着的台阶上,两手抱头,因为害怕、愤怒和不解而哭起来。
“我很抱歉。”格雷丝再次说,“但是我预先对您说过,我留在这里直到完成任务。我只能带着朱丽叶‘回去’。”
“不是现在! ”他恳求道,“不要现在就把她从我这儿夺走。”
“萨姆,期限没变。后天在罗斯福岛的缆车上。”
他艰难地站起来。肩头的疼痛重新放射开来,但是现在这不算什么了。
“事情的进展超出了我本人的意愿,”格雷丝一边说着一边离去。
“我永远不会让您得逞的! ”不知所措的萨姆喊起来。
“我们再谈,但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
“明天早晨。”她提议,“到炮台公园来找我。”
尽管他们的关系对立,他在她的嗓音中还是听出很多的怜悯,就像他是病人而她是大夫一样。一切归根结底都是这样意外吗? 他内心里难道不是一直都认为他所享受的幸福时光永远都是短暂的,犹如他抓不住含义的厄运在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吗?格雷丝在消失在黑暗前说了最后的一句话:“萨姆,我真希望没有回来,我真希望这一切以另一种方式结束……”
萨姆知道她是真诚的。
28
确切莫过死亡,不确切莫过何时死亡。
——安布鲁瓦兹.帕雷
星期四上午8 :12
格雷丝竖起外衣的领子。风一阵阵地吹过炮台公园。小公园位于曼哈顿南端,在海岸和华尔街的摩天大楼之间形成了一块小绿地。格雷丝绕过公园走上一条长长的步道,这条沿河路呈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全景。尽管天气寒冷,时间尚早,游客和慢跑者已经不少了。格雷丝坐在一条长凳上,一度观赏起拖船和轮渡往来频繁的海湾。
清新而寒冷的空气刺激着她的双眼,身上也打起寒颤。从她回来之后,她以一种新的敏锐度发现了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天空的颜色、海鸥的呜叫、风吹拂头发的感觉……她知道她的小住接近尾声,她很快就不得不放弃让生活有滋有味的这一切。可是自从再次见到女儿,她对生活又产生了兴趣,这让她更加脆弱,更易受伤。
更具人性。
她当然知道她不能逃避她的任务,她必须干到底.但是这个想法本身就已经让她不堪忍受,而好几个问题还继续困扰着她。为什么她总是不能确切地回忆起死前的那几天? 为什么她的验尸报告显示她的身体里有微量毒品? 特别是为什么人家选定她来完成这个奇怪的,她一直不明其含义的任务?
萨姆醒来时朱丽叶已经不在了。他俩直到清晨都没有睡,直至曙光和吃下的止痛片让萨姆沉入半睡眠状态。
不安的他一下子跳起来,但是放在枕头显眼处的字条让他放心了:我的心肝:我必须去领事馆补办手续。我们过后见。保重自己。
我爱你。
朱丽叶又及:开始考虑孩子的名字。我想如果是男孩就叫他马泰奥,如果是女孩就叫她艾丽丝。
可是为什么不叫吉米和维奥莱特……? 萨姆几近痛苦地重新躺到枕头上,寻找他爱人的些许气息。他随后走进浴室,镜子上用口红草草写就的字在等着他:或者叫阿德里亚诺和塞莱丝特? 或者马西斯和安热勒……? 如果是双胞胎呢? 他突然开玩笑地想。
在厨房的冰箱上,他看到野兽形状的磁铁字母已经被改成两个新词。
他终于认出来了:上面是吉莱尔莫.下面是克莱尔一丽丝.他在想用法语该如何发音。
他尽管肩头有伤,还是尽量穿好衣服来到街上。因为时间还早。他很快就找到了一辆出租车。
“去炮台公园。”他对司机说:司机把他载到曼哈顿的那些高楼大厦前面:他饿了。想起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就在第一个碰到的星巴克咖啡店站住。他要了一份纽约式的早餐:一个面包圈,一大杯咖啡,边走边吃。
他正走着手机响了。有人给他留了口信。这是朱丽叶的声音:也许叫玛侬或者艾玛或者露西、雨果、克雷芒、瓦朗坦、加朗斯、托尼、苏珊、康斯坦丝、阿戴勒……
他做了个可怜的鬼脸,为不能欣赏身处在美妙和默契时刻本应感受的那一切而遗憾。
他一瘸一拐地绕过公园中心的克林顿要塞,这儿过去曾是保卫海港的军事设施,现在已经被改建为游船码头。他刚才决定不带拐,现在已经很后悔了。
当发现赴约的格雷丝时,他刚走上通向码头的流畅弯道。
他仍掩饰不住看到她还活着时的惊讶。今晨醒来时,他几乎希望他们昨晚的会面只是他的想象。不管怎样他发着烧,而且睡得很不安稳。
但是不能想入非非。
格雷丝几乎是做作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笨拙地问道:“我希望您的伤口不会太疼。”
“就像您看到的,我不成样子了。”他有些挑衅地说,“您以为是打了一小盘壁球吗? ”
“萨姆,我再说一遍,我很抱歉。”
他火了。
“别再没完没了地说‘我很抱歉’了! 道歉太容易了! 您跑到我的生活中,宣布我爱的女人将死去,而您还想让我跳起桑巴舞表示高兴! ’’“您说得有理。”她承认。
两个人都冻僵了。为了取暖.他们随着客流走向去斯塔腾岛的渡轮码头:萨姆努力掩饰自己的行走困难,格雷丝还是看出来了。她想帮帮他,但是被萨姆推开。
一艘船已经停在岸上准备起航。他们没有交换意见决定上船。航程很短.免费.目船匕有暖气。
渡船几乎满员。尽管冷,萨姆还是站在后甲板上。格雷丝不久也来到他的身边。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一样,格雷丝递给他一杯咖啡。
“整天都在巨大的金属罐车里沸腾……这似乎是纽约最糟糕的地方。”
萨姆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真是一杯珍品。”他皱着眉头说。
咖啡也许真是一杯刷锅水,但至少可以暖暖手。
他们喝着咖啡,肩并肩站在那儿,谁也没有说话,看着地平线上的蓝色雾气。格雷丝盯着埃利斯岛和布鲁克林的船坞,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似的。
萨姆点上一支香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在几链①开外,自由女神像迎风而立。
几分钟后,格雷丝打算接上刚才的话头:“萨姆,您知道即使我拒绝完成任务,他们还会派其他人来。”
“其他人? ”
“另一名密使来挽救错误……”
“挽救错误! 我提请您注意,您是在说我的生活和朱丽叶的生活! ”
“我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我已经对您解释过:朱丽叶不得不死,我就是为这件事被派来的。我从来没有要求执行,请相信我并不乐意完成这项任务。”
他再次尽力为他所喜爱的主张辩护。
“我讨厌这种宿命思想。我一生都在为摆脱宿命而斗争。我出生在这座城市里最糟糕的地区。我的全部未来就是成为罪犯。但是我为了成为例外而斗争.并且我成功地走了出来。”
“萨姆,我们已经谈过这些了。我从没有对您说人类的行为是样样规定好的.也没有说生活只是在完成预先确定的一个方案:”
她直视着萨姆的眼睛.然岳说:“我要对您说的是仍存在着人躲不掉的事情。”
萨姆已经用光了他的论据。昨天晚上,当他在枪战后再次见到格雷丝的时候,他就知道斗争已提前以失败告终了。但是他还是要说点什么,就像是心声:“可是,我爱她! ”
格雷丝宽容地看着他。
“您很清楚爱情不足以避免死亡。我爱我的女儿,我爱马克·拉特利,但是这并没能避免我的头上挨颗枪子……”
她思考了一会儿后,像是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最大的遗憾是还没有对他表白我的爱情就死了,十年前……”
萨姆因为全神贯注地听格雷丝讲话,点燃的第二支香烟已经自己燃尽了。渡船慢慢靠上斯塔腾岛,但是大部分旅客都留在船上以便再回曼哈顿。
现在萨姆不得不接受格雷丝那不可思议的故事,他不断给自己提出有关生与死的本质问题。他昨夜为此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但是这些问题还是既令人不安,又令人刺激地出现在脑海里。人类的生命具有一种目的性呢,还是仅归结为一种生物机制? 还有死亡……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呢,还是打开了通向另一个生命,我们都要去的另一个地方的大门呢? 自从年轻时他朝一个人开过枪后,他就不再能接受其他人的死亡。尽管他的职业是医生,可他越发觉得缺少精神准备。尽管他试图否认死亡,死亡却总是重新抓住他。脑海里又出现了他无法挽救的费德丽卡的面孔,然后是安吉拉,那个才死去的小患者的面孔。他甚至看见了座山雕,他那暴死的形象不断地纠缠着他。他们现在在哪? 他经常与一些亚洲患者讨论。亚洲人认为,我们身上的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死去.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轮回。在别的时候,一些有过垂死经历的人的讲述搞得他心绪不宁:光的隧道,舒适的感觉,与已故者的重逢……
但是他从来没有被说服,无论是这些,还是哈撒韦神父的漂亮话:童年时,神父规劝他寻找上帝,把希望寄托在上帝的存在上。
然而,如今与格雷丝的相遇为他打开了认知的一个新天地。既然格雷丝去过彼岸,她或许能够为他揭示大奥秘。
于是他既好奇又担心地问:“格雷丝,之后发生了什么? ”
“什么之后? ”
“您很清楚我想说什么。”
格雷丝没有立即回答。是的,她知道萨姆想说什么。另外她早就知道终究会触及这个问题。
“死后吗? 很遗憾我让您失望了,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难以相信您……”
“可事实就是如此。”
“您对最后这十年没有任何的记忆? ”
“在我的脑袋里,就像这十年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死亡就是这样啊:一个巨大的黑洞……”
‘‘不完全是。并不因为我回忆不起就真的无事发生,否则我就不会在那儿了。我更认为当密使被派到人世间的时候,死亡的秘密必须保持完整,哪怕是对他们自己。因为人类在活着的时候将永远不能获得他们的身后事。
我只知道我们并不是偶然在人世间的。”
她看到他的慌乱,就用更温柔声音接着说:“不要以为我本人对此泰然处之!我感觉自己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如果您想知道一切,我害怕回去。相反.我也知道什么事情·因为我有一项要完成的任务。除此之外.我不能干预人类的生活:”
“解救您的女儿时.您却放开了手脚! ”
“这是真的。”格雷丝承认.“为了解救乔迪.我有些失职了……”
萨姆耸了耸肩。当渡船靠岸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了手机。
“哪一位? ”
是朱丽叶。手机的信号不好,她的声音似乎很远:甲板上风很大,但是萨姆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我急着……我爱你……别着凉了……”
以及一连串的新名字“豪尔赫、马尔戈和阿波琳……”。然后传输讯号杂乱起来,仿佛是与他永别的一个征兆。
当第一批乘客开始下船的时候,萨姆决定打出最后一张牌。这几天,他常常思考这个可能性,没期望被接受。自从那天晚上他领会了安吉拉的那些图画组成的信息后,他已经清楚无法从与格雷丝·科斯特洛见面这件事里安然脱身。尽管他不承认,他已经清点了可以挽救朱丽叶的所有可能性。而他觉得唯一可能的解决办法就在他即将对格雷丝提出的这个问题中:“如果您非要带走什么人的话,如果真得遵守这种现实规律……”
“怎么样? ”
“那就把我带走吧! 同意让我代替朱丽叶和您一起上缆车。”
格雷丝盯着他。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柔情,似乎她对萨姆的建议不觉吃惊。
她的回答耽搁了几秒钟。萨姆开口要补充什么,然后又改变了主意。
“这关乎您自己的生命。”格雷丝最后说,“这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您直到最后一刻都可以反悔。”
“我已经充分考虑过了。过去为了救费德丽卡我犯了罪,最终我没把她救出来,我自己也完蛋了。如今我知道为了救朱丽叶,除了把我的生命给她外没有其他办法。拿去吧。”萨姆恳求说。
“好吧.您自己来吧。”
一阵风吹起。萨姆试图掩饰他的激动,但是他感到双腿开始颤抖。
“在罗斯福岛的缆车上,是不是? ”
“是的.明天,下午一点。”格雷丝明确说。
“如果这之前我想见您呢? ”
“由我来联系您。”
“不,格雷丝。”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手机,“从现在开始制定规则的不再是您一个人了。”
萨姆不等她有时间回绝.就把手机放进她的外衣口袋里然后下了渡船。
格雷丝在甲板上又待了几分钟:她从嘹望台上看着远去的医生。
此时,计划已全然不是她所预计的那样了。
29
我们真想回到爱的一页。但是死亡的一页已经来到手边。
拉马丁
圣·马太医院,中午刚过
乔迪·科斯特洛的小房间沉浸在昏暗中。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有人把头探进来。格雷丝在确认少女已经睡着了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
她小心翼翼地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女儿的额头上。慌乱的她一动不动地呆在女儿的身边,泪水静静地顺着脸颊流淌。这是她过去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觉:找到乔迪的深深喜悦混杂着不能和她说话的巨大痛苦。好一阵子,她差一点就要唤醒她,以便告诉女儿她是多么爱她,她对所发生的这一切是多么遗憾。但是,她知道她没有权利这样做,这也是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乔迪更需要平静,而不是新的情感刺激。于是她只是低声同她说着话:“原谅我这些年把你抛下……”
然后,她抓住乔迪的手:“我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
乔迪睡得不死,在床上躁动不安地咕哝了几句听不明白的话。格雷丝认出床头柜上那张她也一直放在钱包里的照片。
她还清楚地记着九十年代初拍照的那天……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格雷丝和马克·拉特利决定去享受一下波士顿以南楠塔基特岛的阳光。他们把包放在冲浪者的天堂玛达凯特海滩上,然后安顿好面对大海的遮阳伞。他们身边的乔迪——她刚满周岁——嚼着一块奥利奥饼干在沙滩上戏耍。
一台老收音机播放着西蒙和加芬克尔的曲子,歌唱真诚的爱情力量。
格雷丝很舒服地闭上眼睛。她安安静静地任海浪声摇晃她,任夏日的余晖抚摸她。
然后他们在露天吃午饭:箭鱼三明治、鸡肉馅饼,还有乔迪喜欢吃的欧洲越橘和槭树糖浆薄煎饼。
也是那天,他们对在警察局的未来发生了争执。他们过去的一位同事开了一家私人保安公司,他为他们提供了比现在的工作收入高、危险小的工作。拉特利已感到警察生活的艰辛,打算接受这份工作,但是格雷丝不同意。
“马戈,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喜欢这块领地……”
“你喜欢微薄的收入,在一辆破警车里东跑西颠,居住在一套简陋的公寓里? ”
“别夸张了。首先我的公寓并不简陋! ”
“不管怎样,现在的工作太危险,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 ”
“看啊! 果然不出所料! 大男子主义的观点。”
“我并不是大男子主义者! ”
“这是我喜欢干的工作。我不喜欢千篇一律的活儿。我喜欢舍己救人的精神。”
“格雷丝- 你太冒险了。你现在有了一个小家伙,为她想想! ”
“我相信我的福星。”
“福星终有一天会抛弃你。”
“要抛弃我的时候就抛弃我好啦。我上街买东西也会被轧死。”
拉特利拿起了照相机.他让格雷丝和乔迪站在海边照相。”我永远不会放弃这份工作。”格雷丝搂着乔迪下了结论。
“这不是理由,你应该更明智一些。”拉特利说,“人只有一次生命。”
她耸了耸肩给了他这个不可抗拒的微笑。
“马戈,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
开门的声音一下子把格雷丝拉回到现实。护士只是来看看乔迪是否一切正常就离开了房间,并未介意格雷丝在场。
格雷丝松了一口气,但是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太冒险了。她不能永远待在这里。
乔迪又在床上躁动起来。格雷丝就像往常习惯的那样为乔迪哼起格什温的一首曲子当作摇篮曲,曲名意味深长:《某人保护我》。
作为告别,她在床前俯下身子,低声对她保证:“我不知道我去哪儿,我不知道我会碰到什么,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多呆一会儿,哪怕你既不能看见我的样子,也不能听见我的声音……”
这一次乔迪突然醒了。
她的房间里有人。
她睁开眼睛打开床头灯。
但是格雷丝已经消失了。
切尔西一三十四街.西一百五十一号
“梅西”以十万平方米的面积和十层的楼房占据了第七大道的整片建筑群。在这个购物圣殿,在世界上最大的百货商店里。萨姆和朱丽叶共度了一个下午。在“苏荷”闲逛,在好运来尝冰激凌.他们在那段时间为今后的五十年做出了安排。他们为三个孩子的名字、百叶窗的颜色、下一辆汽车的牌子和可能去度假的地点达成一致意见。
完全处在幸福中的朱丽叶容光焕发。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遍了大百货商店的条条货道,为摇篮、长毛绒玩具和儿童连体衣裤而着迷。萨姆与她稍稍拉开距离,试图转移注意力,尽管他已筋疲力尽。整个下午他都不得不讨论他永远体会不到的幸福,他清楚地知道他在体验最后的时光。在明天的同一时间,他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这让他有些感伤。可是他丝毫不遗憾给格雷丝的建议。他将拯救朱丽叶,这惟一的想法让他得到的慰藉就弥补了一切。
因为他不应该抱有幻想。他对两个人的死亡负有责任,尽管他们是毒品贩子。他从此感受到的自责已经毁了他的生活。他当然可以自己骗自己,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要得到报应,而费德丽卡之死还不足以偿还这笔债。他在第一天晚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朱丽叶说了谎,因为他背负着非常沉重的罪孽以至于永远不会得到幸福。
“萨姆! ”
朱丽叶在通道的另一端正使劲朝他挥手,一个五米多高的毛绒恐龙让她欣喜若狂。萨姆对她抱以微笑,然而却心不在焉。
似乎他已经死了。
他妈的,他吓破了胆! 可是他曾多次陪伴患者走到死亡的门槛。他曾向没有家庭的人伸出援手.试图找出安慰的话语以驱除他们的恐惧。但当涉及到自己的死亡时事情完全不一样了! 萨姆很气恼。在他的恐惧中还混合着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的失望。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他连这个也不会知道:可是多年来他一直都希望建立一个家庭:他总是没有家庭,但他为家庭昕累:他希望有孩子以便扎根在人世。他渴望在一个越来越对立,越来越非人性的环境里编织深厚的关系网并建立一块有情感保障的空间。
但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 明天他就会消失:未丽叶或许会回到法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甚至他的孩子会对他一无所知。毕竟,他能给孩子留下什么遗产呢? 他没有任何财产,没有任何财富,没有任何在世上走过一遭的真实证明。当然,他曾经治愈和照料过数百名患者,但是谁会想起这些呢? 突然他有了一个主意:为什么不在死前与朱丽叶结婚呢? 看,这就是解决办法! 这相当于正式承认了他的孩子。他思索了一会儿,拿出向朱丽叶借来的手机,拨打了市政府的电话询问相关手续。他们能不能今晚或者明早结婚呢? 人家对他说,这不是在拉斯维加斯,在纽约州结婚必须获得结婚证书,而证书必须在婚礼前的二十四小时申请。这是合情合理的,人家希望避免因为头脑一时发热而结婚。萨姆挂上电话,很恼火。他的可支配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四小时了。
“你永远爱我吗? ”
沉浸在思考中的萨姆抬起头,发现面前的朱丽叶正踮着脚等他亲吻。
“永远。”他吻着她回答。
他真希望事实如此,可是也许正如格雷丝·科斯特洛所说的,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是你躲不掉的。
在人行道上,当朱丽叶先钻进一辆出租车的时候,萨姆想出了另一个主意。
“你不介意自己回家吧? 我想去医院转一圈。”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度过今晚! ”
“请给我两个小时。这是件要紧事。”
她表现出失望的神情。
“就短短的两个小时! ”萨姆保证,同时关上了车门给她一个飞吻。
剩下自己.萨姆看了看手表。还不太晚。如果他抓紧时间或许还来得及。他来不及再等一辆出租车就冲进最近的一个地铁站。与他对朱丽叶说的相反.他没有去医院.而是去了银行。
“我们的投资顾问通常只接待预约的客人.但有时也会有某个客人提前办完业务的情况。我去问问。”接待处的女职员对他说。
萨姆焦急地在被布置成接待室的地方等待,他可以在这里翻阅供客人阅读的宣传册子。因此当他走进投资顾问小埃德·奇克的办公室时,他有充足的时间细化自己的计划:“先生,我能为您效劳吗? ”
“我想认购一份死亡保险,”萨姆解释说。
“我们有一个出色的险种.简单经济。以使您亲属的未来得到保障。”金融家说。
萨姆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您了解死亡保险的原则吗? 您每个月投入一笔保金。如果您没发生任何意外——愿上帝保佑是这种情况——您将失去缴纳的保金。但是在出现早逝的情况下,我们将为您听指定的受益人:您的妻子、孩子……其他的什么人支付一笔钱。这一切无需缴纳遗产税! ”
“这正是我要的。”
不到半个小时,两个男人就对佣金、认购期、保险额度( 七十五万美元) 和保险受益人( 朱丽叶·博蒙) 的问题达成协议。
萨姆填写了一张健康调查表,答应明天做一次附带验血的体检。鉴于他的年龄,手续相对简单一些:埃德·奇克递给他一份指定体检机构的名单.幸好萨姆的医院也名列其中。他可以明天早晨进行这项检查。幸好奇克星期六也上班,他说一旦接到传真,保险就将生效。
就在萨姆准备签字的时候,金融家用神秘的口吻向他暗示一项附加险:在因事故死亡的情况下保费加倍。
萨姆皱起眉头假装思考。他曾经学过医学经济学.了解这个商业花招。
从统计数据上看,源于事故的死亡只占死亡总数的十二或十三分之一。因此保险公司理赔的风险并不很大.可是大量的保费让它们有利可图。
“同意。”萨姆想到即将发生的缆车事故后接受了。
埃德·奇克满脸微笑地朝萨姆伸出手.认为自己轻而易举地征服了这位有潜力的客户。
明天你就笑不出来了,萨姆告别时想着。但这是一个微弱的安慰。
当他来到街上时,寒风刺骨,夜幕开始降临。星星已经开始出现在天空中。
萨姆松了一口气。至少朱丽叶和他孩子的未来已经有保障了。
但是他知道,金钱往往是一个虚假的解决办法。
布鲁克林南部的本松赫斯特区,入夜
马克·拉特利爬上一座棕色建筑的三层。他打开公寓门后并没有立即开灯。窗帘开着,月亮的清辉静静照进房间。这间简朴而缺乏个性的住房与人们想象的相反,十分干净整洁。
拉特利两天没回家了。他昨夜是在医院度过的,今天又值了一整天的勤。尽管他工作缠身,但是心情很好;可是现在他害怕一个人待着。他把一张唱片——普罗柯菲耶夫的交响曲——放进唱机。他喜欢并且了解古典音乐。初识他的人通常把他看作一个酒鬼,他对此也不以为然。可是过去与他交往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文化且感情丰富的人。
他走进浴室,冲了个淋浴,刮了胡子并换上干净衣服: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和格雷丝很久以前送给他,他也很久没穿的一件海魂衫。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敢照镜子。通常他不喜欢在镜子里看见的形象,可是自从救出乔迪后,他发现自己有所改变。他忍着没有对镜子里的形象扮鬼脸。
他随后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箱半打装的百威啤酒。这是他的量.他的毒品量,是他找到的惟一可以让他真正入睡的方法。他也很清楚随后的事情:他将喝得烂醉,被酒精弄得昏昏沉沉.遁入一种不安稳的瞌睡状态直到凌晨三点。然后.他就会不安地,颤抖地起身。为了睡到早晨,他还需要一满杯应该受到谴责的伏特加。
他把六瓶啤酒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你玩什么呢? 你很清楚你会喝死的。
他打开了第一瓶酒,还是没有碰它。
这让你觉得好玩儿是不是,嗯,让自己相信这不过是想喝而已! 他把第一瓶酒倒进了水池,然后是第二瓶,第三瓶,第四.第五瓶。
好啦,只剩下一瓶了。继续你的伎俩,再来一次看看。
他渴望一醉方休。尽管如此,他还是倒空了最后一瓶酒并打开水龙头冲走了酒味。
他点上一支香烟走到阳台上。明天,他要请萨姆·盖洛韦帮助他,如果必要的话他将去接受治疗。他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是必要的。他要戒酒,为了自己,也为了乔迪。
他在手上哈气取暖。外面寒冷刺骨。就在他准备回屋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嗨.马戈。”
他猛然转过身,被叫他的嘹亮嗓音吓了一跳。
格雷丝站在三米开外。同他记忆中的一样灿烂、美好。
拉特利的眼睛模糊了。他太激动了。
他妈的,我两天来滴酒未沾……
他肯定昏了头。他朝她走过去一步,试着说话,他的声音颤抖:“我……我不明……”
“我觉得没什么要弄明白的。”她说着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
格雷丝双手搂住他,拉特利沉浸在这一时刻里。
两人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拉特利又嗅到了老搭档皮肤的味道,他一直没有忘怀那种混合着牛奶味和熏衣草香的气息。
“我可真想你啊。”他承认。
“我也想你.马戈,我也想你。”
拉持利感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刺激和不安而沉闷地跳动。他揪住格雷丝的袖子无法放手,从心里害怕再次失去她:“你真的回来了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她盯着他的眼睛.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是的,马戈……”
她停下来,也感受到激情。
“……可是,我留不下来。”她最后说。
拉特利明亮的眼睛一度暗淡了。格雷丝把头贴在他的肩上。
“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一个小时后,格雷丝对拉特利讲述了她那不可思议的故事。拉特利多次惊讶地扬起眉毛,可是他除了相信他同事的话之外,无法做其他的表示。
尽管他的参照体系被炸得粉碎,可是他知道格雷丝讲的是实话。拉特利完全处在重逢的喜悦中,没有无休止的提问,他猜到这些问题永远都没有答案。
相反,格雷丝却在打探消息。
“也许你能够帮我。”她说着把一摞纸递给了拉特利。
拉特利打开一看,这是格雷丝的验尸报告。他已经读过多次,但是他又一次认真地看着。
“你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吗? ”
“什么? ”他咕哝着问。
“微量海洛因.马克! 怎么回事? 我不吸毒,不是吗? ”
拉特利叹了一口气,有些窘迫。
“你忘了吗? ”
“忘了。”
此时,格雷丝害怕知道拉特利即将告诉她的事。她什么都不敢肯定。
她自己到底是谁? 她有什么隐情吗? “当时.毒品侦缉队给你一个卧底的活儿……”
“我做特工吗? ”
拉特利点点头:“当你殉职的时候,你正试图打入一个贩毒集团。”
“这和微量毒品有关……”
“是的,你知道这类活儿的骗术……”
格雷丝点点头。她渐渐回忆起一些事情。卧底的警察为了得到毒品贩子的信任,经常不得不当着他们的面给自己注射毒品。这只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格雷丝知道有许多卧底的警察变成了吸毒者,站到了贩毒者的一边。
“相信我,我曾经试图说服你不要接受这个任务,可是你是一个勇敢的、闯劲十足的年轻警探,你笃信自己工作的意义。”
“我希望对社会有用并能够给女儿提供一个更加安全的世界。”
“是的,而你更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大家都知道这会把你引到哪儿! ”
“生活常常是残酷的。”她想着乔迪身上发生的事说。
“是的,他同意,残酷而短暂。”
一种深深的忧伤突然朝两个警察扑过来。格雷丝意识到这点,不愿意给热烈的重逢泼冷水。
“我们别糟蹋了今晚,马戈。你不带我去什么地方吃饭吗? ”为了欢乐一些,她提议。
“你想去哪? ”
“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她调皮地决定。
他们驱车向北走了几分钟,把车停在布鲁克林高地,紧贴着“河流”咖啡馆的地方。这家世界著名的餐馆呈现出曼哈顿和布鲁克林桥的独特景观。
过去.当他们在这个区巡逻的时候,格雷丝和拉特利经常说.哪天有钱了.他们就在这家豪华餐馆吃一顿。他们那时就到“格里马尔迪家”买个比萨饼,然后回到车里去吃。车里的比萨饼.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那家常去的餐馆。
比“河流”咖啡馆便宜的替代品。这儿或许不那么雅致,但无论如何景色是一样的。
当拉特利去采购的时候,格雷丝一个人留在车上。他敲敲车窗,然后拿着一个纸盒子进来了。
“德尔玛比萨饼,如果我没有记错? ”
“你的记性很好。”
他们就像旧时,一边吃一边听着收音机,茫然地看着布鲁克林桥的另一边。收音机里,尼尔·扬在吉他上弹奏着悦耳的《金秋之月》。曼哈顿的摩天大楼在他们面前伸展开去,两人再次感到这座城市属于他们。他们曾在这儿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争论、嬉笑。
长时间的沉默令人尴尬。拉特利随后问出在心里藏了好一会儿的话:“你不能再多留一些时间吗? ”
格雷丝慢慢地摇着头:“不能,马戈,我现在做的事就已经相当轻率了……”
“你什么时候再上路,怎么走呢? ”
她对他讲述了明天将发生在罗斯福岛缆车上的事。拉特利无比沮丧。
格雷丝试着劝他:“你不必再美化我。你得学着没有我而生活。”
“我不能。”
“你当然能。你还年轻,很有才能。你能重新生活,创建一个家庭并得到幸福。如果你愿意,想着照顾乔迪。”
拉特利突然朝她转过身,皱起了眉头:“可是……你呢? ”
“我,我已经死了。”格雷丝非常温柔地回答。
可是拉特利却无法接受这个最终的现实。
“我真应该在你被杀的那个晚上和你在一起。我真应该在那儿保护你并且永不离开你。”
“不,马戈! 不! 你没有什么要自责的。生活就是如此。”
可是拉特利十分固执地说:“那样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很长一段时间,双方都缩进自己的保护膜里不说话了,直到格雷丝把一只手插到马克的头发里。
“你一定要彻底放弃。”她低声说。
拉特利只是摇了摇头。
“为了我放弃吧。拆掉你自己筑起的这堵孤独和依赖之墙。”
“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想你,格雷丝。”
他的声音哽咽,转过头怕她看见自己在流泪。
“我也想你。”她一边说一边朝他俯下身。
这时他们忘掉了一切,终于第一次拥吻起来。
他们回到本松赫斯特的时候刚过午夜。到达楼下的时候,拉特利觉得分别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心头紧缩。
“你知道,你一定要知道……”
格雷丝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马戈,我知道。”
她尽力不让自己被感情吞没.于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不请我喝最后一杯酒吗? 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和女人……”
他们有些窘迫地登上楼梯,可门一关他们的窘迫就消失了,他们在绝对眩晕的终极时刻狂热地拥抱到一起。两个人都知道这个夜晚是他们的.而且这是最后的夜晚。
他们享受了每一秒钟。时间不存在了。只有两个生命疯狂地相爱,他们爱得如同他们应该永不分离一样。
清晨,拉特利被斑鸠和椋鸟的叫声吵醒。寓所沉浸在浅蓝色的晨曦中。
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转向枕头。没有奇迹:格雷丝已经不在他身边,他也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他起身看着窗外破晓。
他长时间地回想格雷丝对他说的话,直到冒出一个只能如此的主意。
他分析了各种可能,然后作出了决定。
当他关上窗户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安宁。
30
当我思考我碰上的所有事情的时候,我无法从脑子里驱除一个想法:神秘的命运不考虑我的愿望.我的计划·以对未来的很清晰的见解编织了我的生活。
——玛蒂尔德·阿森西
“心肝,我走了。”
萨姆一下子醒了。光彩夺目的朱丽叶吻着他的脖子并把一盘早餐放在床中央。
他突然坐起来。”你去哪? ”他看见准备出发的她不安地问道。
“我过去的室友科莱恩今天搬家,我去帮忙。”
他转眼就起了床,有些吃惊,也为没有早起而生气。他怎么能带着缠身的焦虑睡得这么死?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我们上午在一起……”
“我只去几个小时。我们可以在中午稍晚时一起吃午饭。”
中午稍晚时,我就死了! 她把已经抹好果酱的一片面包圈递给他:他的眼睛一刻都不能离开她。她微笑着看着他.成为如此受关注的对象让她感到高兴。她身上的一切都光彩夺目。她忘记擦掉的一点酸奶给她画了撇小胡子.早晨的阳光为她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色。
窗外有人按了两下汽车喇叭:”是科莱恩:”朱丽叶看着窗外说.“我让她来接我。”
她扣上外衣的扣子,抓起彩色的披巾。
“再等一下! ”萨姆恳求她。
他在门口追上她,抓住她的手。她拥抱他,他把头贴到她的脖子上,嗅着她那花和杏的香味。
“我只离开四个小时,亲爱的。”她善意地嘲笑他的急切。
我自己,我可是永远离开了。
她已经挣脱了他。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没有想到最终是这样,是这样地快。他留给她的印象是什么? 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短暂的时光。他还有那么多的话要对她说;他真想让她更多地了解他;他真想……
但是对她来说,这样也许会少一些痛苦。
他顺从地松开了手。
年轻女人打开门下了楼。萨姆看着她走到街上进了科莱思的老雪佛兰汽车。车开动了,拐过了街角。朱丽叶透过车窗挥动着她的手机,萨姆有时间从她的嘴唇读出简短的两句话:第一句:我给你打电话。
第二句:我爱你。
萨姆洗漱、穿衣完毕后就匆匆赶往医院,进行保险生效所必需的体检。
昨天他已经提前通知贾妮丝·弗里曼说他要来,事情没用一个小时就办完了。在把体检结果传真给金融家的时候,他确认自己将健康地死去,感到一种苦涩的满足。
如果他自己说了算,他会继续留在医院工作,以有益的方式度过最后的几个小时。从他起床之后,一种隐隐的焦虑就再也没离开过他,他害怕独自呆着。可是贾妮丝·弗里曼对他的焦虑一无所知,不容商量地没有给他安排工作,让他休假。
外面,雪的反光让整座城市闪闪发光。他在人行道上故意让自己轻触到行人。他感觉自己就像波浪中的一滴水;同类中的一个同类。这种心照不宣的相通让他恢复了平静,他的恐惧在人群中减弱了一些。
他为了暖和走得很快,高兴地听着脚下咔嚓咔嚓的雪声。他在波托贝洛咖啡馆停下,坐到一张桌子前要了一杯牛奶咖啡。
走之前,他还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履行一个承诺。他用手机拨打了哈特福德的巴特弗莱中心的电话,这是专门负责青少年戒毒的中心。正像他预料的,未来半年的预约名额已满,而且入院费需要一万多美元。萨姆不遗余力地为乔迪的情况辩护,强调少女刚刚受到的伤害和紧急人院的必要性。二十分钟后,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中心同意接收乔迪,条件是今天支付全部的入院费用。萨姆立即给银行打了电话要求察看存款余额。与私立医院的医生收入相比,他在公立医院的收入是微薄的,而且他刚刚还完自己的助学贷款。
一一您的余额是一万一千三百二十美元,银行的职员告诉他。
他毫不犹豫地要求将这笔钱转到巴特弗莱中心的账户上,并给医院的劳资部门留下口信。
好啦,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医生行动……他轻松地想。
他尽力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这事并扫视着大厅。
今天早晨,他不厌其烦地观察周围的人。他真想停下来对每个人都打声招呼。每个微小的细节:穿过窗户的阳光,桌子周围的笑声,咖啡和点心的香气……在他看来都带有美和深意。为什么一定得等到死到临头时才重视让生活有滋有味的这些小事情呢? 他抬头看墙上的挂钟.面对滴答走过的分分秒秒而不安。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从生活里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大事。他想到没有去过的那些国家,没有读过的那些书,推迟到以后再实现的那些计划……
萨姆满怀伤感地离开了咖啡馆。他的脑子里快速地回放着这几天的事情。他徒劳地打算赋予近期的大事一个意义。他为什么感觉忘了什么重要他在思索,想起曾经触动过他,但是他没有给予足够关心的一件小事。
他来到第二大道和三十四街的交汇处。好几辆出租车正在等待客人。他扬手叫了一辆。
他必须最后一次拜访谢克·鲍威尔。
当谢克看见萨姆从出租车走出来的时候,他对此次来访并不吃惊。两天来他就等着这次来访,而且也害怕这次来访。他在一个志愿者的帮助下,正在教堂前面往市流浪收容所的一辆小卡车上装食品箱。
“要我帮一把吗? ’’萨姆自告奋勇地问。
“这可不是文弱书生于的活。”谢克提醒他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文弱书生? ’’医生搬起最重的一箱说。
三人默默工作着,所有的食品箱很快都被装上了车。谢克在关上车厢门之前又往里装了几床被子和一袋卫生用具。
“小心点。查基! ”他喊道,目送在罗纳德·里根时代就应该报废的一辆老古董车离去。
志愿者按了两下喇叭回应他的叮嘱。还不完全放心的谢克朝着萨姆转过身来。
“哥们儿,出什么事了? 你的脸色可不好。”
“给我来一杯咖啡。”
他们走进寓所。当谢克在他的古典蒸馏咖啡炉前忙碌的时候,萨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朋友小臂上的刺青十字架。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说,嗓音中透着气愤。
“什么? ”谢克端着咖啡问。
“你的那个狗上帝。我从来没见过。无论是在我幼年生活的街区里,还是在医院里,还是在我去过的任何交战的国家里……”
“可是他就在那儿,神父打开窗户说,你必须学会更好地看,哥们儿。”
萨姆朝窗外瞟了一眼。
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在篮球场上玩耍。男孩是个黑人,女孩是个亚洲人,他们都不到十岁。她正在用粉笔画造房子的方格,而他在练习罚球。过不了一会儿,一些更大,更强壮的孩子就将进来接管这块地盘,把他们赶走。但是这块地方仍然还有一会儿时间只属于他们。男孩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当他把球拿在手里的时候,球显得那么大。尽管他多次努力,但是每一次甚至还碰不到篮板,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小女友热情地鼓励他。几分钟过去后,或许他认为努力之后该休息了。尽管天气冷,他还是坐到了球场周围的矮墙上。他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的女友一半。她响亮地笑起来。
萨姆回过头看他的朋友。
“这很美,可是对我来说还不够。”他说。
“对你还不够? ”
“不够。”
回答是清楚的、斩钉截铁的。谢克叹了一口气:“你还想要什么? ”
“理解。”
“理解什么? ”
“这一切的意义:荒谬的战争、医治不了的疾病、偶然出现的暴行……”
“萨姆·你让我烦透了。上帝不是超人。你那么热爱自由,你应该为自己有权自由选择而高兴。如果一股外来的力量动辄就来干涉你的生活,来校正你行为的影响力.你会说什么? ”
萨姆耸耸肩.意思是这个论据没有说服他。
“我们是自由的:这有其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的确,我们越自由.选择也就越困难,但是我们不能把这种自由的代价算到上帝的身上。”
谢克站起身,点上一支小雪茄。萨姆凭借气味猜到烟里不仅仅是烟草。
“你怎么了? ”
“我害怕,谢克。”
“为什么? ”
“因为我要死了。”
“别开玩笑了! ”
一阵风把窗户吹得咣当一声。萨姆起身去关窗户。阳光消失了。快速向北压过来的乌云骤然让房间遁入昏暗。谢克想开灯,可是灯泡憋了。
“我必须走了。”
萨姆正准备下楼的时候,谢克抓住了他的袖子。
“等一下! ”
“什么事? ”
“上次我没有全告诉你……”
陷入冲动的萨姆坐到楼梯的最高处。尽管他害怕朋友将对他揭示的事情,但是他还是主动问道。
“你认识她.对吗? 正是因为这事你才往医院给我打电话。”
“格雷丝.科斯特洛? 是的。”谢克叹了口气,“我见过她。”
“什么时候? ”
“十年前。”
“她死的那年? ”
谢克静静地点头承认。
“你以为与达斯特菲斯枪战的时候杀了一个买毒品的人,是不是? ”
“是的。”萨姆承认.“天很黑.且我只看见他的背影,但是我记得那是一个戴大檐帽的男人。”
“那不是一个男人.萨姆。”
医生一直硬是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
“你开枪后的几秒钟,达斯特菲斯听到一辆汽车的声音就跑了。他以为是警察,可那是我。费德丽卡为你担心,她打电话通知了我。”
“这些我都知道。”萨姆肯定地说。
两个男人的回忆就像是闪回镜头。极为精确地重现在脑海里。他们在内心重新经历那个艰难的夜晚。又回到他们当时感受到的心情、氛围、甚至恐惧的气味。
谢克接着说:“我一进房间立即明白事情搞糟了。我想保护你,萨姆。”
“你对我说开你的车逃跑。我不想这样做,可是你大喊大叫以至于我最终还是走了。”萨姆痛苦地回忆着,一种摆脱不掉的自责一直令他苦恼。
“必须这样做。”谢克肯定地说,‘‘如果像你这样的家伙最终在二十岁的时候被关进监狱,你将会对社会彻底失去信心。你应该完成学业。这是首要的事情。为了你,为了费德丽卡,也为了我们所有的人。”
“或许……”
谢克继续说:“我一个人呆在那个房间里。我自己也害怕,但是我知道我能处理这件事。我只要把尸体运走就行。我跪到趴着的尸体旁,把尸体翻过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萨姆恐惧起来。
“我翻了她的兜。她没有钱包,但是我找到了她的汽车钥匙。我离开现场,很快就找到了她的车。我不能把尸体扔在街上,否则警察会在贝德福德搜查。我把这个女人的尸体搬到她的车上。我开了很远,以便确认别人永远也不会找上你。”
萨姆一直在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克结束了他的讲述:“两天后,通过报纸我才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她叫格雷丝.科斯特洛,并且是警察。我推断她是为了捣毁这个贩毒集团而卧底的警察。”
谢克现在面容严峻,仿佛说出这些尘封的往事让他衰老了好几岁。
萨姆仍然在处在震惊中,他四肢颤抖,心跳加快。
谢克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谈论你的这篇《纽约时报》的文章钉在柱子上? 这是给街区的这些小家伙们看的,告诉他们:‘你们看到的这个成为医生的家伙就出生在这里。像你们一样,出生在这个街区,在这堆狗屎里。他没有父亲,他的母亲在他出生的时候就走了。可是他成功了。他成功是因为他有本事,他没有听从让他改变方向的那些屁话。这家伙叫萨姆·盖洛韦,他是我的朋友。”
“谢谢。”萨姆说。
“我们俩都做了我们认为该做的事情。”谢克坚定地说,“我也看不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欠谁的债。”
“欠她,谢克,欠格雷丝·科斯特洛……”
在萨姆的脑袋里,这句话就像对违规行为发出的一个警告。
他看了看手表:格雷丝定的时间是十三点,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得走了。”他匆忙地说。
他跑到了街上。谢克想挽留他。
“你去哪儿? ”他不安地问,“你去找她,是不是? ”
幸好萨姆让那辆出租车等他。他坐到了车的后座上。
“我和你一起去! ”神父决定。
“不,谢克。这次我一个人去! ”
萨姆关上车门,但是摇下了车窗,想要安慰神父:“别担心,我将与你联系。”
汽车鸣着笛朝曼哈顿方向开走了。谢克·鲍威尔站在台阶上,正在琢磨最后这句话的含义。
31
万物让我手足无措,我只能想象这个时钟存在,且没有钟表匠。
——伏尔泰
12:01出租车在布鲁克林大桥的入口处爬行。
“再快一点! ”萨姆命令道。
司机耸耸肩,指指高峰时间排成长龙的车队。
纽约在一周内要第二次遭遇暴风雪。风一阵阵吹来。人们看到乌云开始聚集在摩天大楼的顶上,简直难以相信早晨还阳光普照。
萨姆坐在后面,在兜里搜寻他的香烟。还剩下最后一支。
犯人的最后一支香烟,他一边想,一边点着了烟。
司机指着禁止吸烟的牌子提醒他:“先生,请! ”
萨姆没有熄灭他的香烟,只是摇下了车窗。
谢克的坦白令他十分震惊,但是也让他弄明白了许多事。是他自己杀了格雷丝,现在轮到他去死了。如果说这一揭示让他充满痛苦,但同时他也明白这是罪有应得。格雷丝就是回来报仇的。这看起来倒是合乎逻辑,可他还必须弄个明白。
“您有手机吗? ”他问司机。
“手机? ”巴基斯坦裔的司机假装不懂地重复着。
“是啊,就是蜂窝电话。”萨姆解释说。
“没有.先生。”
萨姆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拿出二十块钱贴在司机的玻璃上。
“就打一个电话! ”
司机抓住钱,递给他一个从手套箱神奇冒出来的小手机。
“金钱开道,路路畅通。”萨姆一边说,一边抓过手机。
他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正如预料的,格雷丝接了电话:“您没有忘记我们的约会吧,萨姆……”
“您不用担心……”
他对她一肚子火而且要让她知道:“您知道事情会这样结束,是不是? ”
“您指的是什么? ”
“与朱丽叶有关的整件麻烦事。这是一个借口,一种把我吸引到您身边的方法。您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为了报仇……”
“可是,我报什么仇啊,萨姆? ”
心绪不宁的医生看着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格雷丝是假装吃惊还是真的不知道谁杀了她? 他继续说:“您别演戏了,您很清楚为什么选中您来完成这项任务。”
“我真不清楚! ”她发誓说。
由于她的否认,萨姆恐惧地明白了格雷丝没有撒谎,应该由他本人告诉她。
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不这样说! 不在电话里说! 他真希望面对面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可是不允许等了。于是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十年前,向您开枪的那个人……应该对您的死,对您的亲属所遭受的一切不幸负责的那个人……”
他停了几秒钟,就像在最终对她承认前要喘一口气:“那个人……就是我。”
因为她没有说话,他又说:“我为了救您,我想朝达斯特菲斯开枪.可是我没有打中。”
萨姆听到电话话那头的喘气声。
“我很抱歉,格雷丝。为您遭受的一切抱歉。”
呼吸急促了,带着抽泣。尽管格雷丝什么也没有说,萨姆也能感觉到她的慌乱。他简单地重复着:“抱歉”。
然后通话断了。
12:07因为下雪,出租车被困在曼哈顿的入口处。汽车在一片鸣笛声中头尾相接地蠕动着。萨姆试着再给格雷丝打电话,但是她把手机关了。他看了看表:离十三点还有一些时间。最不济,如果交通状况没有好转,他还可以走进老城的某个地铁车站。但是别的什么事情萦绕在他的心头:如果格雷丝不是回来报仇的,她在他提出自己去代替朱丽叶的时候不是太草率了吗? 他感觉拼图中还缺一块,尽管他不知道缺的是哪一块。因为什么都没有安排好,自离开谢克之后,剧烈的头痛就折磨着他。他双手抱头,手指堵住耳朵眼,努力地思考。他知道,魔鬼总是在细节中。他耐心地回顾了近几天的大事:在中央公园与格雷丝的第一次见面;标着次日日期的宣布朱丽叶还活着的报纸文章;围绕着他无谓抗争的这个躲不过去的命运进行的争论;安吉拉通过图画传递的墓中人语;由幽灵的互联网网站以新闻电讯的形式提到的缆车的事故;格雷丝强调的那句话:有些事情往往是我们根本不能改变的。
让他困扰的正是这一点:如果我们根本改变不了现实规律,那么格雷丝为什么同意带走他,而不是带走朱丽叶呢? 这不合规律。
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当格雷丝指给他看预言缆车事故的网页时,他几乎立即就注意到电讯稿上所说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分。可是,格雷丝和他约定的时间是十三时! 这下全都对上了。格雷丝有意给他一个错误的时间。她非常清楚他是不会不管朱丽叶的,是会尽一切力量救她的。她为了让他丧失警惕·要让他相信她已经同意了他的自我献身。他相信了她,但是她没有履行诺言。
现在朱丽叶处在危险中。
12:12如果事故应该发生在十二点三十分,他现在仅剩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他果断地拿起了出租车司机的手机——嗨,您说好只打一个电话的——拨了朱丽叶的手机号码。
第一声铃响。
第二声铃响。
第三声铃响。
“您好,您拨打的是朱丽叶·博蒙的手机,留下您的口信,我将给您……,,混蛋应答机。
12:14他又看了看手表。太晚了。即使乘地铁也无法准时到达了。
出租车仍然困在车流中,因为雪下得越来越大,还没有到阿斯特广场。
慌乱、束手无策的萨姆不知该怎么办。他递给司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下了车。突然,一串闪电伴着雷声划过天空。他抬起头,为这场暴风雪吃惊。今天连天气都疯了! 他看着周围。他必须尝试一下,可是尝试什么? 一辆穿行在汽车间的小越野摩托车引起他的注意。他想都没想就冲上了马路。开摩托车的人正好在他身前刹住车。铃木的后轮一滑,摩托车摔倒了。
“你疯啦! ”驾驶员吼叫着。
萨姆朝他走去,不但没有帮他,反而一下把他推倒在地。
“实在抱歉。”他说,“我没有时间对您解释了。”
他转眼间就骑上摩托车,挂上档,按下启动钮,摩托车开走了。
“混蛋,车还在磨合期呢! ”驾驶员对他喊着。
但是,萨姆已经远去了。
12:17轻便灵巧的摩托车以惊人的速度穿行在车流中。萨姆左看 一眼,右看一眼,集中精力以避免事故。从现在起每一秒钟都很重要。他一边集中精力驾车,一边思考下一步怎么办。只要在现场找到朱丽叶,就还有救她的一线希望。
12:19她曾对他说中午之前她都在科莱恩家。他必须到那儿去找她。他回想起她提供的地址:晨曦公园尽头的~座小楼里。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打开转向灯,加速,超过了多辆汽车,向北驶去。
萨姆十六岁的时候,谢克曾经买过一辆老125 摩托车。萨姆帮他修理过。整个夏天,他俩在街区附近招摇过市地摆弄那辆摩托车。
当他驶上百老汇大街、哥伦布圆形广场和中央公园西侧路的时候.他想起了这些。
12:21来到晨曦公园时.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科莱恩的住所;他瞟了一眼信箱.得知科莱恩住在七楼。电梯? 不.走楼梯。尽管有伤.他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并渐渐燃起了希望:他一到门前就像疯子一样擂起大门来。
科莱恩穿着哥伦比亚大学的T 恤衫.一条牛仔工装裤.手里拿着一把刷子。
一缕金发从棒球帽里露出来。
“朱丽叶在哪? ”他抓住科莱思的肩膀大喊着。
她像看着一个疯子般地看着他。
“您怎么啦.萨姆? ”
“朱丽叶在哪? ”他摇晃着科莱恩重复地问。
“她走了。”她边说边推开他。
“什么时候? ”
“一刻钟之前。有人来找她。”
“谁? ”
“我不认识……一个女的。朱丽叶好像认识她,她们一起走的。”
“那个女的什么样? ”
“棕发,三十五岁左右,穿着一件皮夹克,还有……”
格雷丝。
“她们去哪了? ”
“不知道。”
见鬼!12 :24他以比上楼更快的速度下了楼。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骑上摩托,朝着缆车的方向驶去。
他的担心更有道理了:格雷丝来找朱丽叶是要把她带走。
他的胳膊强直地扶着车把,车速达到了极限。他已经脱掉了大衣,北风刺骨。雪花粘在他的头发上,在他的眼前飞舞。与其说他看到了路,倒不如说他在猜路。
12:25他从北边绕过了中央公园.然后沿着第五大道驶下去。当他换低档.以便驶入他认为是近路实际上是一条单行线的时候.他刚过纽约现代美术馆。
在重新进行疯狂的赛车之前,他在街上逆行了好几十米.多次冲上便道.汽车的一片鸣笛声才让他守了规矩。
地面滑得如同溜冰场,他不敢刹车。
12:26他用一百多迈的时速向大军广场驶去。风刮得车不断偏斜,但是他成功地保持着平衡。一辆警车在后面追他,但是他决定不停车。他就要到了。
他刚刚在特普朗大厦向东拐去,一阵雹子就劈头盖脸地砸向城市。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路面上积起大量的冰。雹子把车身砸得坑坑洼洼,砸碎了挡风玻璃,给雨篷和橱窗造成巨大的损失。
一分钟的时间,马路就成了溜冰场,摩托车的平衡禁不住这种极端的环境。萨姆打算刹车。车一侧滑.滑出好几米,然后撞上一辆停着的汽车。
12:27他站起来。
他的裤子撕破了,他的胳膊肘流出鲜血,他的肩膀剧痛。但是他还能够行走。他把摩托车扔在便道上.尽可能快地跑完这最后的几百米。
12:28在第二大道与第六十街的交汇处,萨姆冲向缆车的站台。
在正常的时候,罗斯福岛的架空索道从空中把曼哈顿和位于东河中央的罗斯福岛连接在一起。可是因为暴风雪,平台周围已经围起安全绳,上面竖着带骷髅头的黄牌子。
可是空驶的最后一个车厢正要离开站台。
只是这个车厢并不是空的……
12:29萨姆从他所处的位置清楚地分辨出两个乘客的身影。
“朱丽叶! 格雷丝! ”他一边喊一边朝缆车前进。
但是太晚了。自动门刚刚关闭.吊舱开始爬升。
“必须停住那个车厢! ”他为了压过暴风雪大吼着。
可是没人听见。
他无力地跪在地上,眼睛紧盯着朝天升起的吊舱……
惊雷接连炸响。冰雹无法解释地与一直在下的大雪混合在一起。缆车掠过东岸在联合国总部上空达到七十多米的最高点。
萨姆的心脏激烈地跳动,他一度徒劳地安慰自己。也许是格雷丝臆造了这一切?总之,为什么偏偏这个车厢会遇到事故呢?这是荒谬的。没人能知道未来。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12:30他正在想着,一股飓风从正面刮向吊舱把它吹翻了。缆车脱离了吊索,滑出几米后哐当一声撞上一座塔架。
出现了一束火花。吊舱里闪光噼啪作响,然后熄灭了。吊舱在片刻中似乎纹丝不动,但是又一个雷把它打下来扔进河里。
32
这个世界只是一座桥。穿过它.但是别在上面建造寓所:——《伪经》,亨,第35节
连续的降雪把城市闷在一层珠光色的壳下。
萨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被悔恨和自责压垮了。他仍未能拯救自己所爱的女人。而这一次他再没有任何借口。死亡不是突然袭来,他一直看着它到来。
当他走到公园大道的时候,在一个橱窗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这让他大吃一惊:他的裤子已经撕破,他的衬衫浸透鲜血.他的脸冻得铁青,成了一个苍白的面具。他四肢颤抖。再次踏上十字架之路.再次想起那天晚上挂起安吉拉的图画时他所看到格雷丝说的是真话这个警告的出现。
是的,格雷丝说的是真话:她只是要带走朱丽叶。这就是她干的事。
暴风雪和寒冷使得街上空无一人:在这片洁白的空间里,萨姆意识到他在雪地上留下血迹并不得不检查自己的伤口:当他从摩托车摔下来的时候,他的胳膊被脚扣的金属尖剌穿了:他原本以为是个普通的口子,实际上是个很深的伤口,肌肉被撕裂露出了骨头。
但是.他那受伤的身体与其他的不能相比:他身上的一切都空了。他知道他禁受不住这个新的考验.并且世上也再没有可留恋的东西了。
在联合广场附近,他路过那家法国咖啡馆.在他们初识后的那个早晨。
朱丽叶曾经带他来过这里。在这间带着昔日色彩的房间里- 他们曾经开玩笑.吃面包片。正是在那个时刻,他真正地坠入爱河。
他看着她笑,哼唱老歌,确信那就是他愿意终身厮守的女人。他能保护的女人,也会保护他的女人。犹如上天派来救他脱离苦海的一位天使。
当想到那个周末他们是多么幸福的时候,忧伤的潮水涌入他的心灵。
为什么命运允诺了这一幸福后现在又来向他索取如此残酷的补偿? 但他完全清楚,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被击败的他精疲力竭,泪流满面。
在离家几米的地方他瘫倒在雪地上且不打算再站起来。他自此生不如死。
他这样在雪地里呆了多长时间? 很长时间……
直到他在街道的另一侧发现白皙和梦幻般的她。
朱丽叶。
她先顶着纷飞的雪花走了几步。然后他看见她在雪的寂静中朝他跑过来。
犹如上天派来救他脱离苦海的一位天使。
尾 声
一天以后……
暴风雪来得快,去得急,狂降了超过一天一夜之后便突然止住了。雾气刚刚升起,下午的太阳就在摩天大楼的轮廓线后面洒下金光。
纽约各处的生活恢复了正常:扫雪机清扫街道,人们拿着铁锹清扫宅院.孩子们已经带着雪橇出来了。
从某处出现的一只银白色羽毛的飞鸟在中城上空盘旋。它向箭一样穿过映照着高楼大厦的橘红色阳光.落在圣·马太医院的一个窗台上。
在那儿,在606 号房间,萨姆躺在一张床上小睡,一条腿打着石膏,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朱丽叶蜷缩在一张扶手椅上,在身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醒来时,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台收音机正在悄悄播送最新消息。
……肆虐曼哈顿的暴风雪似乎平息了.我们的城市勉强称得上是平静了。损失是严重的:中央公园里的数百棵树被连根拔起,条条街道都充斥着碎玻璃.被砸得凹凸不平的汽车不计其数……
萨姆片刻间陶醉在话声里。当他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朱丽叶就在那里,正对他微笑。
他既期待又不安地抬起身子.还不太清楚自己出了什么事:朱丽叶把手放在他的面颊上俯身轻吻他的嘴唇。
新闻在背景杂音中继续播报:……救援终日都在紧张地进行.各家医院被蜂拥而至的……
各种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萨姆的脑子里。
“你不在缆车上? ”
朱丽叶摇摇头:萨姆松了一口气.但是还有些问题他搞不明白。他确信看见缆车上有两个人的身影。如果说格雷丝没带未丽叶一起走,跟她上缆车的是谁呢? 电波回答了他的问题:——继昨天的悲惨事故后,罗斯福岛的缆车仍然要关闭几个星期以进行修理。据目击者说,悲剧发生时,车厢中有两名乘客。潜水员继续在河中打捞,目前还没有发现尸体。车厢已被打捞,但是调查人员在里面只找到两枚警徽。第一枚属于2l区的巡警马克·拉特利,另一枚是十年前死去的一位女探长……
萨姆无法掩饰他的悲痛。拉特利就这样在爱情的终极行动中选择了和格雷丝一同走进死亡。朱丽叶抓住他的一只手问道:“是不是格雷丝·科斯特洛? ”
萨姆吃惊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 ”
“因为她到科莱恩家来找我,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朱丽叶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信封。她从里面抽出信递给萨姆。
萨姆:十年前,当我们的道路第一次交叉的时候,一系列的情况导致了一个可怕的悲剧。但是你对此没有责任,萨姆。我甚至认为在另一种场合下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谢谢你揭开了我的死亡之谜。我自此知道了萦绕我心的那些问题的答案。
因此.我不再确信我的任务的深刻含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误解了人家期待我干的事情? 人家真的是让我带走朱丽叶.还是派我来救我的女儿.并且让你我一泯恩仇?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情:我不抢走你所爱的女人。
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起我的话,那就不带痛苦,不带自责地想吧。告诉自己我或许并不很远,你也不要过于为我担心。
相反.在你医院的一间病房里有一个未曾有过安逸生活的十五岁少女。
她已经有了女人的身体.但仍然是一个女孩。她是我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你已经救过她一次,她仍旧需要你的帮助和你的信任。如果你愿意,请继续照顾她。
好啦,时间流逝,我必须走了。
我不知道我将在彼岸找到什么,也不知道我行为的后果。说实话,我有些害怕。但是在临行之际,我希望人家给了我选择。我听从了内心的指引。
它告诉我把朱丽叶留给你。
我有权利做这个决定吗? 我的确不知道,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一无论如何,上天可以等待。
格雷丝
(完)